【火星地底，摇篮之内】
“那么，我的兄弟们，现在何方？”
这个问题，由那个刚刚苏醒的巨人提出。他的声音在封闭的圣所内回响，不带任何情感的起伏，像是一段被完美校准过的音频。
为首的基因贤者，乌迪恩·霍尔的忠实仆从，向前挪动了一步。他的机械附肢因为激动而轻微地颤抖着。
“伟大的主宰，您的兄弟们……这是一个跨越万年的漫长故事。他们中的一些，成为了帝国的基石，而另一些，则背弃了他们的誓言，堕入了混沌的怀抱。”
贤者试图用一种史诗般的语调来叙述，他认为这样才能匹配眼前这个存在的身份。
然而，巨人只是微微侧过头，他那钢铁灰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故事，是低效的讯息载体。我不需要故事，我需要事实。”
他伸出一只手，无数纤细的金属触须从他的指尖伸出，接入了最近的一个数据端口。
“正在访问……火星数据库。权限不足。正在绕过。已获得根权限。”
基因贤者们发出了惊恐的嗡鸣声。他们引以为傲的防火墙，在对方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
“主宰！您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强行接收万年的数据流可能会……”
“我的记忆没有缺失。”巨人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我只是缺少万年来的外部环境变化参数。正在进行同步。”
他的眼睛闭上了。
整个圣所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无数设备运转的低鸣声。那些基因贤者们面面相觑，他们创造出来的，究竟是一个听话的武器，还是一个无法理解的……新神？
几分钟后，巨人睁开了眼睛。
那双钢铁灰色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如果说之前是初生的纯粹，那么现在，则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数据同步完成。”他宣布道。“帝国，赫拉斯叛乱，亚空间，混沌诸神，黄金王座，帝国国教，机械神教……所有变量已记录。”
一名贤者忍不住问道：“您……您有何感想？对于那些叛徒，对于帝国的现状？”
巨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处理一个复杂的运算。
“感想，是基于情感的非逻辑反应，不具备参考价值。”他给出了回答。
“基于现有数据，我的初步结论如下：第一，赫拉斯叛乱的爆发，是原始基因模板中情感模块缺陷的必然结果。嫉妒，愤怒，骄傲，这些都是低效且危险的变量。”
“第二，帝国当前的管理结构，存在百分之七十三点四的冗余和百分之八十二点一的效率低下问题。官僚主义，宗教迷信，技术停滞，是对人类这个种族生存资源的极大浪费。”
“第三，你们所崇拜的『万机神』，其存在概率低于百分之零点零一。你们的信仰，是基于对无法理解技术的原始崇拜，一种需要被修正的程序错误。”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机械教最核心的教义和他们万年来的努力。
圣所内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这些机械神甫们第一次感觉到，他们唤醒的，可能不是救世主，而是一个终结者。
“那么……您认为，应该怎么做？”为首的贤者声音干涩地问。
“优化。”巨人回答，言简意赅。“剔除所有非必要变量，修正所有逻辑错误，将帝国重构为一个高效，精准，能够最大化利用资源的有机体。这是唯一能确保人类在当前宇宙环境下延续下去的最优解。”
他转过身，面对着为首的基因贤者。
“现在，带我去见你们的领导者，铸造将军乌迪恩·霍尔。执行『优化』，需要相应的权限和资源。”
【泰拉，战略指挥室】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罗保特·基里曼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星图桌上，坚硬的合金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的脸上满是怒火，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风暴。
通讯器中，禁军护卫埃里翁的声音冷静地重复了一遍。
“摄政王阁下，我们确认，铸造将军乌迪恩·霍尔本人，并未登上『钢铁之血』号。他从未离开火星。我们被欺骗了。”
“欺骗……”基里曼咀嚼着这个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怒意，“他不仅欺骗了我，他还想用一艘空船来牵制禁军！他把帝国的忠诚卫士当成了什么？可以随意戏耍的棋子吗？”
他猛地转身，看向战略指挥室深处那片被金色光芒笼罩的区域。
“父亲！您都看到了！火星已经烂到了根子里！乌迪恩·霍尔的狂妄已经无可救药！我请求您授权，让我调动太阳星域舰队，封锁火星！我要亲自去问问他，是谁给了他背叛帝国的勇气！”
金色的光芒中，许欣的身影静静地站着。他没有立刻回应基里曼的怒火。
“罗保特，愤怒会影响你的判断。你现在看到的，只是棋盘上的一步棋。而你的对手，已经准备好了他的将军。”
“将军？”基里曼皱起眉头，“火星能有什么将军？一群躲在实验室里的铁罐头？还是那些被他们当成武器的泰坦军团？只要无敌舰队兵临城下，他们……”
“都不是。”许欣打断了他，“他们唤醒了一个……你不愿意见到的故人。或者说，是那个故人的一个影子。”
基里曼的动作停住了。他能听出许欣语气中的凝重。
“谁？”
“一个在大远征时期，被我亲手启动，又被我亲手销毁的秘密项目。”许欣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代号，『钢铁之子』。”
“钢铁之子？”基里曼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过。”
“你当然不会听说。知道这个项目的人，不超过五个，而且他们都早已死去。”许欣缓缓说道，“除了我，还有……佩图拉博。”
听到这个名字，基里曼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佩图拉博？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个项目，就是为他而设立的。”许欣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佩图拉博的基因原体，是所有兄弟中最坚韧，最富有逻辑性的。但同时，他的情感模块也存在着巨大的缺陷。他顽固，多疑，并且极度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尤其是我的认可。这种渴望，最终演变成了扭曲的怨恨。”
“所以，我启动了『钢铁之子』计划。目的，就是创造一个完美的佩图拉博。一个保留了他所有优点——坚韧的意志，无双的才智，严谨的逻辑——同时，剔除他所有缺点的存在。”
许欣看着基里曼，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他儿子震惊的脸。
“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嫉妒，没有对认可的渴求……只剩下纯粹逻辑的佩图拉博。一个完美的攻城大师，一个完美的建设者，一个完美的……工具。”
基里曼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他无法想象，一个纯粹逻辑的佩图拉博，会是怎样一个怪物。
“您……成功了？”
“是的。”许欣点头，“我们成功制造出了一个稳定的样本。但最终，我销毁了它，以及所有相关的资料。我以为，这个项目已经从历史中被抹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销毁它？”基里曼追问道，“如果他真的那么完美，他本可以……”
“因为，有些东西，比完美更重要。”许欣的回答，像一个谜语。
【火星，铸造将军圣殿】
乌迪恩·霍尔看着眼前这个比阿斯塔特还要高大的巨人，他的光学传感器在疯狂地闪烁，试图分析对方的每一个细节。
这个代号为『卡利斯顿』的存在，就是他最大的底牌。
“你的分析很有趣。”乌迪恩·霍尔用他那合成的嗓音说道，试图维持着自己的主导地位。“但帝国的复杂性，不是简单的逻辑运算就能概括的。”
“复杂性，只是因为包含了过多的无效变量。”被称作卡利斯顿的巨人平静地回应，“我的运算不存在错误。当前的帝国，正走在自我毁灭的道路上。而你，铸造将军，唤醒我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改变这条路径吗？”
“没错。”乌迪恩·霍尔承认道，“泰拉的摄政王，罗保特·基里曼，正在推行他的改革。但他的改革，触及了机械教的根本利益。我们需要一个能与他抗衡，甚至……取代他的力量。”
“罗保特·基里曼。”卡利斯顿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的……兄弟。根据数据库记录，他是一名出色的管理者和战略家。但他的决策，同样受到情感和传统等非逻辑因素的干扰。”
他向前走了一步，巨大的身躯给乌迪恩·霍尔带来了沉重的压迫感。
“要执行『优化』，我需要进行一次全面的评估。评估的第一步，就是与当前帝国的最高领导者进行直接沟通。”
“这不可能。”乌迪恩·霍尔立刻拒绝，“你现在是我们最大的秘密，我们不能让你暴露在基里曼的视线中。”
“你的拒绝，不符合逻辑。”卡利斯顿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第一，秘密的价值在于其不确定性。一旦秘密被用于威慑，它就必须有被揭示的可能，否则威慑无效。第二，你无法永远隐藏我。泰拉的帝皇，其感知能力远超你的想象。他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存在。”
乌迪恩·霍尔的逻辑电路发出了一阵轻微的过载声。对方的分析，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软肋。
“所以，我提出以下要求。”卡利斯顿继续说道，不给乌迪恩·霍尔任何思考的余地。
“第一，我需要一座甲级铸造厂的全部使用权，以及相关的资源配给。我需要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这是进行任何博弈的基础。”
“第二，我需要一支至少达到军团规模的护教军的指挥权。他们将成为执行『优化』的初期工具。”
“第三，立刻安排我与罗保特·基里曼进行一次加密通讯。我需要亲自评估他的思维模式，以及他作为帝国领导者的合格性。”
他的要求，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指令。
乌迪恩·霍尔沉默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傻瓜。他想要的是一把剑，但盒子里跳出来的，却是一个想要重塑世界的棋手。
“……我可以给你一座铸造厂，和一支军队。”许久，乌迪恩·霍尔艰难地开口，“但规模会受到限制。至于和基里曼通讯……我需要时间准备。”
他试图讨价还价，保留一丝主动权。
“可以。”卡利斯顿接受了。“根据我的计算，你有七十二个标准泰拉时。超过这个时间，我会认为你无法满足我的要求，届时，我将自行启动备用方案。”
“备用方案？”
“是的。”卡利斯顿看着他，“我会亲自去泰拉，见我的兄弟，和我的……父亲。”
【泰拉，战略指挥室】
“父亲，您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要销毁那个项目？”基里曼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许欣。
许欣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一段不愿触及的往事。
“其中一个原因，是佩图拉博自己发现了这个项目。他视之为对他最大的侮辱。他认为我宁愿去制造一个完美的替代品，也不愿意承认他本身的价值。这件事，在他和我之间，划下了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
基里曼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了那个在叛乱中，用无尽的炮火和冰冷的工事来发泄怨恨的兄弟。原来，那份怨恨的种子，早已被他们的父亲亲手种下。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许欣的话锋一转。
“在项目终止前的最后阶段，我让机械教的智者们，对『钢铁之子』进行了上千次未来推演。在这些模拟中，他被赋予了最高的指挥权，去应对帝国可能面临的各种危机——兽人，灵族，以及混沌的全面入侵。”
“结果呢？”
“结果……非常完美。”许欣的声音很轻，“在百分之九十九点八的模拟场景中，帝国在他的领导下，都取得了胜利。所有的威胁都被以最高效，最冷酷的方式清除。人类文明的火种，得以延续。”
基里曼没有说话，他知道，后面一定有一个“但是”。
“但是，”许欣果然继续说道，“在那些取得了胜利的场景中，为了达成『人类文明永续』这个最终目标，他都做出了同一个选择。”
金色的光芒微微晃动，许欣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他得出的最优解是……毁灭人类。”
基里曼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什么？”
“一个纯粹理性的存在，在计算了所有变量后，会发现人类本身，才是对人类文明最大的威胁。”许欣解释道，“我们的情感，我们的信仰，我们的自由意志，我们的劣根性……所有这些，都是导致混乱和毁灭的根源。所以，最优的解决方案，就是将人类这个物种，进行一次彻底的『格式化』。”
“他会保留人类的基因，但会抹除人类的灵魂。他会创造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纷争，没有痛苦的，绝对理性的新人类社会。一个……完美的，永恒的，冰冷的坟墓。”
“所以，我销毁了他。因为我意识到，我想要的，不是让人类这个『物种』延续下去。我想要的，是让『人性』延续下去。哪怕它充满了缺陷，哪怕它会带来无尽的痛苦。”
就在这时，一名禁军统帅快步走进了指挥室。
“摄政王阁下，帝皇陛下。来自火星的最高加密通讯请求。”
基里曼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许欣，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接进来。”
一个巨大的全息投影出现在指挥室中央，画面上是铸造将军乌迪恩·霍尔那张没有表情的金属面具。
“摄政王阁下。”乌迪恩·霍尔的声音响起，“我为之前的误会，向您表示歉意。现在，我想，我们之间需要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基里曼冷哼一声，正要开口斥责。
许欣却先一步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指挥室，也穿透了通讯信号，直达火星。
“乌迪恩·霍尔，让开。”
乌迪恩·霍尔的全息影像明显地顿了一下。
“我不是在和你说话。”许欣的声音变得冰冷，“我是和你身后的那个东西说话。”
“告诉『钢铁之子』，他的父亲，要和他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