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指尖的茶杯轻轻晃了晃，茶沫在杯沿打了个旋，像极了那些在记忆里打转的年月。他抬眼时，目光里的疏离已经淡去，只剩下沉淀后的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却又字字带着温度。
“边陲遇险那年，我刚满二十，背着画板在阿勒泰写生，总觉得年轻就该往远走，越偏的地方越藏着真东西。”他的声音放得很缓，像是怕惊扰了那些沉睡的记忆，“那天下午突然起了暴风雪，能见度不足三米，我迷了路，摔进一道冰缝里，右腿被落石砸中，动弹不得。”
秦羽墨握着披肩的手紧了紧，指尖掐进柔软的羊毛里。她想象着那个场景——漫天风雪，孤立无援的少年，渗血的伤口在冰地里冻成硬块，光是想想就觉得刺骨的疼。
“我喊了三个小时，嗓子哑得发不出声，体温一点点往下掉，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听见了雪橇铃的声音。”天宇的嘴角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是悠悠，她裹着件旧军大衣，脸冻得发紫，手里举着把猎枪，身后跟着两条狼狗。她说她是跟着狼狗的脚印找来的，护林站的老马头说‘这附近有个画画的娃娃没回来，八成是遇险了’。”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像是在勾勒当时的雪痕：“她把我从冰缝里拖出来的时候，猎枪不小心走火，子弹擦着我耳边飞过，打在冰壁上溅起碎冰。她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说‘对不起对不起’，手忙脚乱地给我包扎，绷带缠得像个粽子，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碰枪。”
秦羽墨没说话，只是往他的茶杯里添了点热水。水汽氤氲中，她好像能看到那个笨拙却执拗的少女，在风雪里咬着牙拖动比自己重许多的人，猎枪背带勒红了她的肩膀，却没让她松一下手。
“她把我带回护林站的木屋，就一间矮房，四处漏风，只有个铁炉能取暖。”天宇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透过夜色看到了那间木屋，“她爹是个沉默的老护林员，只会烧火做饭，别的啥也不会。悠悠就自己动手，把我的裤子剪开，用烈酒消毒伤口，疼得我直冒冷汗，她比我还紧张，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咬着唇没掉下来，说‘忍忍，不然要截肢的’。”
他笑了笑，带着点自嘲：“我那时候哪吃过这种苦，疼得直骂娘，她也不恼，就蹲在炉边给我烤馒头，说‘等雪停了就送你出去，现在骂也没用’。烤馒头焦得发黑，她却吃得香，说‘这是好东西，能抗饿’。”
秦羽墨轻声问：“你们就这样待了多久？”
“七天。”天宇回答得很快，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数字，“暴风雪封了山，电话线也断了。白天她出去巡逻，怕有野兽靠近，晚上就守在炉边，给我读她爹藏的旧报纸，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口音，把‘镇’念成‘震’，把‘碎’念成‘岁’，我总笑她，她就拿炉钩子敲我的拐杖。”
他的语气里带着怀念，却没有半分暧昧，像在说一段珍贵的旧时光：“有天夜里来了狼群，围着木屋嗥叫，她把猎枪塞给我，自己抄起斧头站在门口，说‘你要是能动就开枪，打不中也能吓走它们，我劈死一个够本，劈死两个赚一个’。那时候她才十七，比你现在还小两岁。”
秦羽墨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她忽然懂了那种感情——不是爱情，是过命的交情，是在生死关头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比许多轻飘飘的“喜欢”要重得多。
“第六天，我的伤口开始发炎，烧得说胡话，迷迷糊糊里感觉她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在我身上，趴在炉边给我搓手搓脚，嘴里还念叨‘不准死，你还没给我画完护林站呢’。”天宇的声音低了些，“后来才知道，她守了我整整一夜，天亮时冻得自己发起高烧，却硬撑着去叫人，踩着没过膝盖的雪走了十几里路。”
说到这里，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热水烫得舌尖发麻，却让那些翻涌的情绪稍微平复：“获救那天，我爹来接我，想给她钱，她爹把钱扔在了雪地里，说‘山里人不趁这个’。悠悠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她烤的焦馒头，还有颗狼牙，说是‘辟邪’。我把我最宝贝的颜料盒给了她，说‘等我回来给你画张像样的画’。”
“你回去了吗？”秦羽墨问，声音很轻。
“回去过。”天宇点头，“第二年夏天，我带着画具再去，护林站空了，邻居说老马头冬天巡山时没回来，悠悠跟着远房亲戚去了大兴安岭。我在木屋墙上看到她画的小人，歪歪扭扭的，旁边写着‘天宇哥哥欠我一幅画’。”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回味那面墙的样子：“后来断断续续有过消息，知道她成了正式的巡护员，跟着队伍在林区跑，去年才加上微信，她发的照片里，身后总跟着条大狼狗，笑起来还是眯着眼，露出两颗小虎牙，跟当年一模一样。”
秦羽墨看着他眼里的怀念，那眼神干净得像山涧的水，没有半分躲闪。她忽然想起席间有人起哄“当年是不是对悠悠有意思”，现在看来，那些猜测实在浅薄——有些感情，比喜欢更重，比爱情更纯，是刻在骨头上的牵挂，却与风月无关。
“所以，”她慢慢开口，语气里的紧绷彻底松开，“你留着那枚纽扣，不是因为念念不忘，是因为……那是你们共过生死的凭证？”
“是。”天宇坦然承认，“就像战士留着弹壳，水手藏着贝壳，不是为了怀念某个人，是为了记得那段日子——记得自己曾经有多狼狈，也记得有人曾拼了命把你从冰缝里拉出来。”
他看着秦羽墨的眼睛，认真地说：“羽墨，我对你说实话，当年要是没有悠悠，就没有今天的我。但那是恩情，是牵挂，不是你想的那种感情。我留着纽扣，是提醒自己别忘本；我提她，是因为她值得被记得。”
书房里静了下来，只有炉火烧得噼啪响。秦羽墨忽然笑了，像冰雪初融，眼角眉梢都带着释然：“我懂了。”
她懂了为什么他说起悠悠时，眼里没有半分暧昧的涟漪；懂了为什么那枚旧纽扣被放在丝绒盒里，却从不上锁；懂了为什么他愿意花时间解释——因为他在意她的感受，怕她误会，更怕亵渎了那段过命的交情。
“那幅画，”秦羽墨忽然想起什么，“你后来给她画了吗？”
天宇笑了，眼里闪着光：“去年寄过去了，画的是护林站的雪夜，她站在门口喂狼狗，棉袄上落满了雪，手里举着个手电筒，光束像把剑刺破黑暗。她给我回微信，说‘画里的我比本人好看，不过还是谢谢天宇哥哥’，后面加了个龇牙的表情。”
“挺好的。”秦羽墨端起茶杯，轻轻碰了下他的杯子，“都过去了，也都记着，这样最好。”
天宇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他忽然觉得，今晚这场谈话，比任何刻意的讨好都有用——坦诚果然是最好的解药，能化开所有猜忌的冰。
“对了，”秦羽墨像是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个小本子，“上次你说想要的那支狼毫笔，我托人在苏州买的，据说还是老字号的，你看看合不合用。”
天宇接过笔，笔杆温润，笔尖饱满，是他念叨了很久的型号。他抬头，正好对上秦羽墨亮晶晶的眼睛，像藏着星子。
“谢了，”他真心实意地说，“正好明天要画雪景，派得上用场。”
“那……”秦羽墨咬了咬唇，“明天画完，能给我看看吗？”
“当然。”天宇点头，忽然觉得，窗外的月光好像更亮了些，连炉子里的火，都烧得格外暖。有些过往需要坦诚相对，有些情愫，则在这样的夜晚，悄悄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