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之上，那枚代表着巡天阁威严的公文玉简已化为几块黯淡无光的碎片。李慕玄与孙长青面面相觑，脸色煞白，冷汗浸透重衫，仿佛那碎的不是玉简，而是青岚宗的千年基业。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们的心脏。巡天阁之威，绝非青岚宗这等边陲小派所能抗衡。公文被毁，对方岂会善罢甘休？一旦降罪，便是灭顶之灾！
然而，当他们看向始作俑者时，那满腔的惊恐却又奇异地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所冲淡。
启安静地坐在石凳上，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那根惹祸的手指上，完美的侧脸在天光下勾勒出略显寂寥的线条。他周身的气息依旧深不可测，但那双总是带着茫然或好奇的眼眸里，此刻却清晰地蒙上了一层极淡的……困惑与……低落？
他似乎在为什么事情而感到……困扰？
是因为弄坏了玉简？还是因为发现自己的举动非但没能让李慕玄二人“高兴”起来，反而让他们更加“害怕”？
李慕玄与孙长青都是活了数百年的老狐狸，察言观色早已成本能。他们清晰地感觉到，这位前辈此刻的情绪波动，并非作伪，那是一种极其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无措。
他……是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巡天阁”意味着什么，不明白“毁坏公文”会带来什么后果。他的行为，仅仅源于最直接的感知——玉简让身边人不安，那就除掉玉简——简单，粗暴，却毫无恶意。
甚至，可能还带着一丝笨拙的……“好意”？
这个念头让李慕玄二人心脏猛地一跳。
孙长青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不再是单纯的敬畏，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安抚：“前辈，您……不必介怀。此事……此事或许尚有转圜余地。”他这话一半是安慰启，一半也是自我安慰。
启抬起头，看向孙长青，那双纯净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对方的强作镇定。他似乎能感觉到对方话语里的安慰意图，虽然不明白“转圜余地”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伸手指了指桌上的碎片，又指了指李慕玄和自己，生涩地问道：“……信……坏了……‘大人物’……会来？”
他在尝试理解并确认那个“因果关系”。
李慕玄连忙点头，苦笑道：“是……可能会来。那位‘大人物’……很厉害，手下有很多强者。”
启的眉头微微蹙起。他听懂了“很厉害”、“很多强者”。这让他想起了之前那几个冰冷的、试图窥探他的“波动”。
所以，那个“大人物”，和那些“不好闻的灰尘”是一起的？
会让李慕玄他们害怕？
他不再说话，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那双倒映万物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正在悄然沉淀。
一种模糊的、基于最原始逻辑的认知开始成型：那个“大人物”和他的手下，是“不好的”。他们会带来“害怕”和“麻烦”。
而李慕玄、孙长青、张禾，还有这些会给他点心、热水、草蚱蜢的“东西”，是“还可以的”。
虽然这种“好”与“不好”的界定还十分粗糙模糊，但这却是启诞生以来，第一次对外界事物产生了基于互动和情绪反馈的、极其初步的“价值判断”。
他低下头，看着乖乖趴伏在脚边、鬃毛里还别着草蚱蜢的裂爪熊，伸出手，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梳理着它厚实的毛发。巨熊舒适地眯起赤红的眼睛，发出更大的呼噜声。
这温馨（或者说诡异）的一幕，稍稍冲淡了现场凝重的气氛。
李慕玄看着启那专注抚摸熊头的侧影，再看看桌上那摊碎片，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咬了咬牙，对孙长青传音道：“孙师弟，或许……祸福相依！这位前辈心思单纯，却似乎……并非全然无情。今日他毁玉简，虽招祸端，却也显露出一丝回护之意？虽是无心，但若我等……引导得当……”
孙长青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宗主的意图。风险巨大，但机遇……或许也同样巨大！若能真正获得这位前辈的些许“好感”乃至“庇护”，那巡天阁的威胁，或许还真有一线转机！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李慕玄整理了一下心情，脸上重新堆起恭敬而不失亲切的笑容，上前一步，对着启深深一揖：“前辈驾临鄙宗，实乃我青岚宗上下莫大的荣幸。至今尚未正式请教前辈尊号，晚辈等实在惶恐失礼。不知前辈……可否赐下名讳，也好让我等弟子朝夕礼拜，感念恩德。”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有试探之意，也确实想拉近关系。总不能一直“前辈前辈”地叫着。
启正在摸熊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看向李慕玄，眼中露出疑惑：“……名讳？”
“正是。”李慕玄连忙点头，“便是如同‘李慕玄’、‘孙长青’一般的称呼。”
启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他想了想，然后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启。”
这是他从诞生之初，便存在于意识最深处的、唯一的“标识”。代表开始，代表初始，代表鸿蒙初开的那一点灵光。
“启？”李慕玄和孙长青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之色！这位神秘前辈，竟然真的愿意告知名讳！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这无疑是关系的一大进步！
“好！好一个‘启’字！大道之初，万物之始！前辈尊号，果真蕴含无上玄妙！”李慕玄连忙奉上恰到好处的恭维，虽然他自己也不太明白这“启”字到底玄妙在何处。
孙长青也抚掌赞叹：“启前辈！此名恢弘大气，正与前辈身份相配！”
站在一旁的张禾也机灵地跪下磕头：“弟子张禾，拜见启前辈！”
启看着他们突然变得兴奋和恭敬的波动，虽然不太理解那些赞美之词，但能感觉到“启”这个字似乎让他们很高兴。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称呼。
从此，他在这个世界，有了一个简单的代号——启。
“启前辈。”李慕玄从善如流，立刻改了称呼，语气更加恭敬，“您既喜清静，又不愿居於华室，晚辈便命弟子将这周边好生修缮，植花种竹，再引一泓灵泉过来，为您打造一处真正的清修之地，您看可好？”
启无所谓地点点头，他对环境并不挑剔，有石桌石凳坐就行。
李慕玄大喜，立刻吩咐下去。整个青岚宗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弟子们伐木的伐木，移栽的移栽，引水的引水，围绕着启所在的那片区域，开始精心营造一处自然雅致的庭院，不敢再建什么华丽宫殿。
而“启”这个名号，也随着方才那“一指镇熊”的传奇和宗主长老的恭敬态度，迅速在外门甚至内门弟子中传开。
“原来前辈尊号是‘启’！” “单名一个启字？好生特别！” “定然是了不得的尊号！说不定蕴含天地至理！” “启前辈……听起来就深不可测！”
弟子们议论纷纷，对这位神秘前辈的敬畏与好奇更添几分。连带着，那头被启收服的裂爪熊，也得了弟子们私下里的敬畏，称之为“守山熊”或者“前辈的憨熊”，再无人敢将其视为寻常妖兽。
接下来的几日，青岚宗外门这片区域变得异常“和谐”而“热闹”。
启每日便坐在石桌旁，或是品尝源源不断送来的各色灵食，或是逗弄一下脚边越发温顺粘人的裂爪熊，更多的时候，则是跟着李慕玄、孙长青以及越来越大胆的张禾学习语言和常识。
他的学习速度快得令人绝望。不过三五日功夫，他已能进行简单的日常对话，虽然语调依旧平淡，用词也略显生硬古怪，但表达意思已无太大障碍。对于这个世界的基本构成、宗门、修炼层次（炼气、筑基、金丹、元婴等）、地域分布（南域、东荒、北漠等）也有了最粗浅的概念。
李慕玄和孙长青更是抓住机会，在不引起启反感的前提下，拼命向他灌输“青岚宗是好人”、“巡天阁很麻烦”、“动手要谨慎”等核心观念。
启安静地听着，学着，那些复杂的恩怨情仇、势力权衡他依旧不懂，但他记住了几个关键点：青岚宗给他提供食物和住处（好），巡天阁会让青岚宗害怕（不好），随便动用力量会弄坏东西（要小心）。
他的心智，如同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信息，那张白纸之上，开始被涂抹上这个世界的简单色彩。一片懵懂的混沌之中，似乎正有一点微弱的“自我”意识，在悄然萌发。
他偶尔还是会抬头望天，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穿透一切，感受到那极高远处，依旧存在的、冰冷的、耐心的注视。
但他不再有什么举动，只是看着。
这一日，张禾正在兴高采烈地向启比划着讲述后山一种会发光的灵菇多么好看好吃时，一名内门弟子神色匆匆地赶来，对着李慕玄和孙长青低声禀报了几句。
两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甚至下意识地偷偷瞥了启一眼。
虽然他们掩饰得极好，但那瞬间的紧张和焦虑，还是被感知敏锐的启捕捉到了。
启停下拨弄草蚱蜢的动作，看向他们，直接问道：“……‘大人物’……来了？”
李慕玄心中一凛，连忙挤出笑容：“前辈明鉴，只是……巡天阁的一些例行问询，并无大事，晚辈等去去便回。”
启看着他们强装镇定的样子，又感受了一下远方山门处传来的、几道比之前暗星卫稍弱但同样冰冷的波动，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李慕玄和孙长青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站起身，拍了拍趴着的裂爪熊的脑袋，简单命令道：“……在这里。”
然后，他看向李慕玄二人，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我跟你们去。” “……看看。”
第二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