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叔叔赵衡的书房出来,小乙的魂魄仿佛被抽走了一半。
另一半,则被灌满了沉甸甸的铅。
那句“登上那座金銮宝殿”,像是一座无形的山,死死压在他的脊梁上。
他跨上马,却感觉不到身下牲畜的温度。
马蹄踏碎了青石板路上的寂静,一路向着临安城疾驰。
两个城池之间的官道,并不算远。
可这一趟往返,却像是走完了半辈子那么长。
马背上的颠簸,简直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碾成齑粉。
可这点皮肉之苦,又如何比得上心头那场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叔叔疯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冲撞,撞得他头疼欲裂。
可叔叔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的眼睛,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清醒。
那么疯了的,是自己吗?
还是这个光怪陆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子之间相互倾轧如豺狼的世道?
终于,临安城那巍峨的轮廓,在深沉的夜色中显现。
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着,等待着吞噬每一个归来或离去的旅人。
小乙回到家中那座小小的院落,已是更深露重。
他推开院门的手,有些颤抖。
吱呀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像一个做贼心虚的影子。
可前方,一豆微弱的灯光,穿透了窗纸,为他照亮了归途。
是婉儿的房间。
那光,像冬日里的一捧炭火,让他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的寒意,稍稍退去了一些。
他悄无声息地挪到窗前,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婉儿,睡了吗?”
屋子里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一阵急促却轻盈的脚步声。
像是受惊的雀鸟,扑棱着翅膀,飞向了他。
房门被豁然拉开。
“小乙哥。”
婉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未曾睡去的清醒,和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欣喜。
“小乙哥,你回来了啊?”
她眼中那抹担忧,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便化作了安心的涟漪。
小乙看着她,心中那座名为“金銮宝殿”的冰山,仿佛被这温柔的目光,融化了一角。
“婉儿,你们没事吧?”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一连串地发问,急切地想要确认这份他唯一能握在手中的安稳。
婉儿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温软的手,拉住了他满是风尘的大手。
她的手很暖。
“小乙哥,让下人给你留了饭,快去吃一点吧。”
她拉着他,不由分说地朝着饭堂走去,那力道,温柔却不容拒绝。
“我们比你早回来了几日。”
“一路上都很顺利,并未遇到任何麻烦。”
她边走边说,将他最关心的事情,一一告知。
小乙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
“那就好。”
“你们没有麻烦,那便说明事情并没有牵连到瑞禾堂。”
“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婉儿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饭堂里,婉儿让他坐下。
“小乙哥,你坐一会儿,我去给你热饭。”
少女的身影,在灯火下显得格外纤细,却又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
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两张还带着油温的饼。
“小乙哥,太晚了,先将就着吃点吧。”
“嗯。”
小乙接过那碗粥,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暖到了心里。
他大口地喝着粥,吃着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胸中那股滔天的思绪给压下去。
叔叔的野望,是天上的浮云,是镜中的花。
而眼前的人,这碗热粥,才是他可以触碰的真实。
只要婉儿他们没事,那比什么都好。
这一夜,小乙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全是龙椅,鲜血,和叔叔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第二日天刚破晓,他便起身,来到了兵部衙门。
那座熟悉的官署,今日看来,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森然。
“崔大人。”
他见到了崔海平,那个总是笑呵呵的上官。
“哎呀,小乙,你可算回来了。”
崔海平一见他,便满脸关切地迎了上来。
“这一路上,真是受了不少苦吧。”
小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唉,崔大人,吃苦受累倒不怕。”
“关键是,这小命都差点撂在那。”
崔海平脸上的笑容一敛,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我听年虎说了。”
“那二人的供状,我也已经看过,并且呈给了尚书大人。”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
“二殿下正等着你呢,快随我去见他。”
说罢,崔海平便不再多言,转身领着小乙,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戒备森严的房间外。
这里是二皇子赵钰在兵部的书房。
“参见二殿下。”
小乙躬身行礼,眼观鼻,鼻观心。
“赵大人,此行辛苦了。”
二皇子赵钰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小乙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听崔大人说,你是奉了他的命去彻查军粮一案的?”
“是。”
小乙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话音刚落,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好大的胆子!”
赵钰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那双与皇帝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怒火。
“谁允许你们去查军粮案的?”
“我不是说过,这件事,不许再提吗?”
帝王家的雷霆之怒,仿佛能将这屋子里的空气都给点燃。
小乙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反应,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
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该如何回答?说这是崔大人的意思?还是说自己擅作主张?
情急之下,他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一旁的崔海平。
却见那位崔大人,依旧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仿佛眼前这滔天的怒火,不过是春日里的一阵微风。
小乙的心,猛地一沉。
他懂了。
这是在演戏。
演给他看的戏。
还没等他想好应对之词,头顶上那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起来吧!”
那声音里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从未出现过。
小乙依言起身,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这就是叔叔口中的朝堂,这就是皇子的手段。
喜怒无常,便是天威。
“我知道崔大人也是一片好心。”
赵钰重新坐下,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
“让你私下去查军粮案,也是为了能早日铲除朝中的佞臣。”
他看着小乙,目光深邃。
“说说看,都查到了什么?”
“为何查到一半,就匆匆返回了?”
小乙垂下眼帘,将心中的波澜尽数掩去。
原来,这才是正题。
前面那番雷霆震怒,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一个下马威。
是为了敲打,也是为了试探。
“回二殿下,属下确实查到了一些线索。”
“昨日已经交给了崔大人。”
赵钰摆了摆手,似乎有些不耐。
“我看过了,我是问你为何没有继续查下去。”
小乙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不卑不亢地道来。
“回二殿下,小乙此去江南,崔大人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打着官家旗号去查案。”
“而是拖家带口,以游江南为由,私下暗中查访。”
“可是,在查到一些眉目之后,不慎打草惊蛇,惊动了那些人。”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后怕的意味。
“小乙带着一家几口人,生怕遭逢不测。”
“到时候,不仅可能丢了一家人的性命,而且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也会就此断了。”
“所以才迫不得已,先返回临安,求殿下和崔大人定夺。”
赵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崔大人昨日都告诉我了,说你在沿途遭遇了多次截杀。”
他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慰问。
“辛苦了。”
“回二殿下,小乙侥幸逃脱,才算捡了条命回来。”
小乙恭敬地回答,姿态放得很低。
赵钰拿起桌上的供状,轻轻敲了敲。
“你查到的这些,也就只是些细枝末节,离真相还是很远啊。”
小乙心中一动,知道该抛出自己真正的筹码了。
“回二殿下,除了这些,小乙还有一些发现。”
“是什么,快说。”
赵钰的身体,微微前倾。
“这江南的稻丰米行,之前我便发现有些形迹可疑的人,会进出那里。”
“于是,便派人暗中盯梢。”
“这伙人,在蛰伏很久之后,终于露出了马脚。”
“和他们暗中联络的,是临安城中一处最有名的烟花之所,名为‘红楼’。”
当“红楼”两个字从小乙口中说出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二皇子赵钰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只需回来盯着这条线,查出红楼的幕后东家是谁,便可以将江南与临安这两条线,汇聚一处。”
书房内,一片死寂。
半晌之后,赵钰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一抹笑意。
“好,很好!”
他站起身,走到小乙面前,亲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小乙,如果能就此查出军粮案背后之人,那你便是头功一件!”
“多谢二殿下。”
小乙垂首应道,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头功一件?
在叔叔那“金銮宝殿”的宏图面前,这所谓的头功,又算得了什么?
“好了,这红楼,我自会派人去查。”
赵钰松开手,重新恢复了皇子的威严。
“回来了,就暂且好好休息,陪陪家人吧。”
“是,小乙告退。”
小乙躬身退出书房,转身的刹那,他仿佛能感觉到,赵钰那锐利的目光,依旧焦着在他的背上。
他知道,从今天起,从叔叔说出那句话起,他脚下的路,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条路了。
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九重云霄,他看不真切。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身不由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