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一脚踏出房门。
院中夜色深沉,唯有一道身影,如老树盘根,静候多时。
是老萧。
小乙走近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方小院的寂静。
“老萧,明日清晨,你去北仓镇那家小酒馆外等我。”
“再多备些吃食。”
老萧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沉默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里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天明负手走了出来。
院中的动静,终究是瞒不过这位沙场宿将的耳朵。
“可以走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金石之气。
小乙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转过身,便要向院外走去,背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有些孤单,也有些决绝。
……
陈天明与小乙并肩回到军营,已是午夜时分。
营中万籁俱寂,只有巡夜士卒的甲叶摩擦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梆子响。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帅帐前,也只是彼此看了一眼。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有些情谊,也早已沉淀在心底。
二人就此别过,各自回帐歇息。
第二日,天色刚露出鱼肚白,东方一线微茫。
小乙便已早早起身,将行装收拾妥当。
他知道,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本以为陈天明会来送行,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
可帅帐那边,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
帐外,却早已备好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旁边站着几名亲兵,身形笔挺如枪。
小乙心中了然。
陈天明是不打算再见他了。
有些离别,相见不如不见,见了,反而徒增伤感。
小乙本想过去道个别,可看着这阵仗,便歇了心思。
他对着帅帐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
马车辚辚,疾驰而去,很快便将小乙送回了那座终日尘土飞扬的采石场。
守门的士卒远远望见那几名亲兵身上的服饰,便知是大将军座前之人,连拦都未敢拦一下。
朱契正站在场中监工,眼角的余光瞥见那辆马车,以及亲自将小乙送下车的亲兵,心中顿时翻江倒海。
他那一双三角眼里,先是闪过一丝嫉妒的阴翳,随即又被浓浓的忌惮所覆盖。
这小子的狗屎运,究竟是何等逆天?
竟能让大赵国西、北边陲的两大擎天玉柱,都对他偏爱有加。
一个神武大将军,一个抚远大将军,哪一个不是跺跺脚,整个赵国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可他朱契,好歹也是个正经的武官,却连给那两位提鞋都不配。
这姓乙的小子,不过一介解差,凭什么?
朱契心中暗骂了千百遍,可脸上的肌肉却已经熟练地堆砌起谄媚的笑容,仿佛是天生就该长在那里的。
“哎呀,小乙兄弟,这么早就回来了啊!”
他的声音热情得有些虚假,快步迎了上去。
“朱大人。”
小乙拱了拱手,神色淡然。
“小乙毕竟还有公事在身,耽搁了这几日,已是极限,总得回去复命了。”
“此番前来北仓,多有打扰,还请朱大人见谅。”
“哪里的话!”
朱契一把握住小乙的手臂,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既显亲近,又不至唐突。
“我朱某平生最是佩服小乙兄弟这等有情有义的英雄少年,欣赏还来不及呢!”
“只要我朱契还在这采石场一日,日后小乙兄弟再来此地办差,有何需要朱某的地方,尽管言语。”
“刀山火海,朱某绝不皱一下眉头!
“如此,便多谢朱大人关照了。”
小乙脸上挂着笑,说着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恭维话。
他心中有些恍惚,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然也能在这人情世故的泥潭里,游走得如此圆滑自如了。
或许,人总是会被逼着长大,被逼着戴上一张又一张的面具。
“小乙哥,你回来了呀!”
王刚憨厚的嗓音从一旁传来,他闻声跑了出来,脸上是纯粹的喜悦。
“嗯,我们走吧!”
小乙冲他点了点头,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
他再次朝朱契以及周围那些面带异色的管事、士卒拱手行礼,算是道别。
转身,正欲踏上归途。
变故陡生。
一名送他回来的大将军亲卫,身形一晃,如一堵铁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整个采石场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凝。
那亲卫的身上,带着一股只有在死人堆里才能磨砺出的煞气。
“这位大哥,有何吩咐?”
小乙心中纳闷,脚步顿住,有些不解地望向他。
那亲卫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让他的心湖泛起一丝波澜。
“奉大将军令,将此物转交与你。”
他的声音,像是两块铁石在摩擦,不带丝毫感情。
话音落,他从鼓囊囊的怀中,掏出了一枚长方形的物件。
那物件筒体黝黑,不知是何种上等的木料打造,入手便是一沉,表面却又打磨得极为光滑,透着一股幽幽的冷光。
令牌的四周,繁复的花纹盘绕,似云似龙。
正中央,以阳刻之法,浮雕出两个古朴的大字。
抚远。
远远望去,那两个字上,仿佛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金光,带着一股镇压山河的磅礴气势。
“此乃我抚远军的军令腰牌。”
亲卫的声音依旧平静。
“大将军有令,小乙兄弟可凭此令,畅行我抚远军任何一处营地。”
“持此令,可随时面见大将军!”
轰!
这几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小乙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抚远军的令牌?
天下间,有谁能同时身负神武营和抚远军两枚顶级军令?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更何况,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押送犯人的小小解差,一个在凉州城里都排不上号的籍籍无名之辈。
何德何能,受此重礼?
不止是小乙,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位采石场的老油条朱契,全都惊得呆若木鸡。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枚黑色的令牌上,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不解,以及深深的嫉妒。
众人心中都在翻腾着同一个念头。
这眼前看似普通的小小差役,究竟是何方神圣?
怎么连抚远军的陈大将军,也对他如此看重,甚至到了不惜逾越规制的地步?
要知道,这抚远军的令牌,非参将以上,为抚远军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嫡系心腹,根本没有资格佩戴。
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送给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这天下的道理,何在?
小乙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令牌。
而后,他对着那名亲卫,弯腰九十度,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礼,是谢陈天明。
看来,那位深不可测的大将军,是真的把他小乙当成自己人了。
这一刻,小乙的脑海中,过往几日的点点滴滴飞速闪过。
他愈发觉得,陈天明此人,其心智之深,手段之妙,简直如渊似海。
就连赠送一枚腰牌,都要如此大费周章。
不在军营里私下相赠,偏偏要等到他临走之时,特意派亲兵,当着这采石场所有人的面,送到他的手上。
这哪里只是赠送腰牌?
这分明是在向采石场的所有人,尤其是向朱契宣告一件事。
他小乙,是他陈天明的座上宾!
从此以后,谁敢动他小乙一根汗毛,便是与抚远大将军为敌。
这份心思,这份布局,细致入微,又霸道绝伦,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朱契的心中,早已是酸涩与不悦交织,仿佛打翻了五味瓶。
可他脸上的笑容,却在短暂的僵硬后,变得愈发灿烂,甚至有些扭曲。
“恭喜小乙兄弟,贺喜小乙兄弟啊!”
他高声喊道,仿佛真心为小乙高兴一般。
“这令牌,可是咱们抚远军中至高无上的尊贵之物,多少人戎马一生,拼上性命,也求之不得呢!”
“小乙兄弟年纪轻轻,便得大将军如此青睐,亲赠此令,可见兄弟在大将军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啊!”
“日后兄弟若是发达了,成了那人上之人,可千万别忘了提携一下为兄呀!”
“朱大人说笑了。”
小乙将令牌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大将军他不过是觉得与我这后生小辈有些投缘罢了。”
“赠我这枚令牌,也无非是想让我日后若再来北仓办差,可以方便些,能再去军营探望探望他老人家。”
小乙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有些自嘲。
“不瞒各位,我这次去探望大将军,手持神武令,可营门口看守的士卒,压根就不认得。”
“他们只认抚远军的令,差点儿就没让我进去呢。”
“再者说,若是大将军真看上了我这点微末的才能,想要重用于我,那还不当场就给我个一官半职的做做?”
“又怎会还让我回来,继续当这个迎来送往,看人脸色的破差事啊。”
小乙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话说出来,众人听了,都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是啊,若真看重,直接留在军中效力便是,何必多此一举?
众人心中的惊骇与嫉妒,稍稍平复了些许。
可不管怎么说,能拿到这枚抚远军的令牌,已是天大的荣耀,依旧是羡煞了旁人。
“小乙兄弟实在太过谦了……”
朱契还想再说几句奉承的话,将这关系再拉近一些。
“朱大人!”
小乙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启程了!”
“保重!”
说完,小乙不再看他,拉着王刚,转身便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那几名亲兵也对着朱契等人漠然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只留下朱契一个人,伸着手,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风吹裂的陶器,显得无比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