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何去何从
山谷间的血腥气被连日的山风吹散,焦黑的土地上也冒出了点点新绿,仿佛大自然正以它独有的方式,竭力抚平那场惊天大战留下的疮痍。青山镇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镇民们从癫狂的幻术中苏醒,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庆幸,继续着琐碎而真实的生活。只是,那场几乎颠覆一切的灾难,以及力挽狂澜的七位“异乡人”,已成为小镇口耳相传中带着敬畏与感激的传奇。
然而,外界的风波平息,内心的抉择却刚刚开始。
赵青山那间算得上宽敞,此刻却显得有些拥挤的院落里,七人围坐在石桌旁。桌上摆着江怀柔沏的安神茶,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空气中那几分难以言喻的沉凝。
打破这片沉默的,是远处官道上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以及随之而来、清晰可闻的传令声。
“圣旨到——前摄政王萧少峰、镇北将军赵青山接旨——”
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穿透了简陋的篱笆墙,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院内瞬间落针可闻。
萧少峰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他深邃的目光掠过身旁的韩书澜,与她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惊讶,只有早已料定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过往尘埃的最终审视。
赵青山的脊背下意识挺得更直,那是多年军旅生涯刻入骨髓的反应,但他宽厚的手掌,却悄然覆盖住了身旁江怀柔微微蜷起的手指。江怀柔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与一丝紧绷,抬眼望去,只见他浓眉微蹙,望着院门方向,目光复杂,有对旧日生涯的本能回应,更有对眼前安宁的深深眷恋。
徐楠亦面无表情,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岑雨柔则撇了撇嘴,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小小的白眼,伸手拽了拽徐楠亦的衣袖,低声道:“麻烦来了。” 她对这些庙堂之上的事情天生缺乏好感。
韩书澜轻轻放下茶杯,眸光清亮,扫过众人,最终与萧少峰的目光交汇,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院门开启。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绯色官袍、面白无须的内侍,神态恭敬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他身后跟着一队盔明甲亮的禁卫,手捧黄绫覆盖的托盘,上面隐约可见金印、紫绶与官服。
“王爷,赵将军,诸位义士,”内侍尖细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逆贼云遮半伏诛,其罪状已然昭告天下。陛下深感王爷昔日蒙冤,将军忠直被贬,特此下旨,为王爷昭雪,恢复王爵,加封摄政亲王,总领朝政。赵将军官复原职,加封镇国公,赐丹书铁券。陛下言道,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望王爷与将军能以江山社稷为重,回朝匡扶君上,安定天下。”
内侍展开明黄的圣旨,朗声宣读。词藻华丽,恩宠备至,几乎将所能想到的荣华与权柄都堆砌在了萧少峰与赵青山面前。恢复名誉,加官进爵,执掌权枢……这是多少士子武将梦寐以求的终点。
禁卫将托盘奉上,那代表着无上权力与荣耀的金印紫绶,在春日并不算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少峰和赵青山身上。
萧少峰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去看那诱人的金印,而是转向那内侍,神色平静无波,声音低沉而清晰:“有劳天使奔波。陛下隆恩,萧某……感念于心。”
他微微一顿,这一顿,让那内侍的心提了起来,也让院中其他人的呼吸稍稍屏住。
“然而,”萧少峰继续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昔日宫墙内的翻云覆雨,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萧某早已倦怠。血染阶前,知己凋零……那种滋味,一次便已足够。”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众人,看到了那遥远皇城中,琉璃瓦下森冷的白骨与暗红的血迹。“这摄政亲王之位,权柄虽重,却非我所愿。请天使回禀陛下,萧少峰……唯愿做一山野闲人,粗茶淡饭,了此残生。朝中英才济济,不乏栋梁,少峰一介倦旅,实不敢再居高位,徒惹纷争。”
他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内侍心中激起惊涛骇浪。拒绝?竟然是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那可是摄政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内侍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对上萧少峰那双深不见底、却带着不容置疑决绝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那眼神里没有虚伪的推辞,只有看透世事的淡然与疏离。
内侍只得将希冀的目光投向赵青山:“赵将军,您……”
赵青山深吸一口气,也站了起来。他身形魁梧,站在那里便如一座铁塔,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他抱拳,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末将多谢陛下厚爱!只是……”他侧头,看向身旁也随之站起的江怀柔,眼中流露出铁汉的柔情,“昔日直言进谏,非为求名,只为心安。被贬归乡,初时或有愤懑,但如今……”他握紧了江怀柔的手,声音低沉了几分,“与心爱之人,守这方寸田园,救死扶伤,平安度日,方知人间至乐何在。边关风雪,朝堂风波,青山……亦不愿再涉足。这镇国公之位,请陛下另择贤能。赵青山,愿永为青山镇一庶民,守护此间安宁。”
他的话掷地有声,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内侍彻底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两位曾站在权力顶峰或手握重兵的男人,完全无法理解他们为何会放弃触手可及的辉煌。那不仅仅是权力,更是青史留名的机会啊!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韩书澜也缓缓起身,立于萧少峰身侧,她虽未易容,但那份从容气度已远超昔日“阿澜”的温婉。她对着内侍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天使,王爷与将军心意已决。荣华富贵,过眼云烟,不如山中清风,檐下细雨,来得真实自在。还请陛下成全。”
江怀柔也柔声开口,话语却同样坚定:“民女与青山,只愿悬壶济世,相伴终老,朝堂之事,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愿。”
内侍看着这并肩而立的四人,又瞥了一眼旁边明显事不关己、甚至带着几分看戏神态的徐楠亦和岑雨柔,终于明白,这一切已无可更改。他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挤出几分复杂的笑容:“既然王爷、将军与诸位义士心意已决,咱家……定当如实回禀陛下。诸位高义,淡泊名利,咱家……佩服。” 他挥了挥手,示意禁卫将那些代表荣华富贵的托盘收回。
“陛下还有一言,”内侍临走前,又道,“若诸位他日改变心意,朝廷大门,永远为诸位敞开。”
萧少峰只是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渐行渐远,带着那昙花一现的富贵荣华,彻底消失在山谷之外。院中,只剩下七人,以及重新归于真实的宁静。
“啧,总算走了。”岑雨柔第一个放松下来,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胸口,“那些金晃晃的东西,看着就累得慌。还是咱们这破院子舒服。”
徐楠亦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伸手替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丝。
赵青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向江怀柔,眼中带着询问,也带着确认。江怀柔回以他一个温柔而坚定的笑容,轻轻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萧少峰转身,目光落在韩书澜脸上,那双惯常深邃冷厉的眸子里,此刻只余下如水的温柔与如释重负的轻松。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都过去了。”
韩书澜反握住他,指尖微凉,却带着无比的力量:“嗯,都过去了。”
选择,在这一刻,已然明朗。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庙堂的使者刚走,江湖的涟漪却又荡漾开来。
几日后,一行身着各色劲装、气质各异的人马来到了青山镇。他们并非朝廷官员,但眉宇间的精悍与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表明他们绝非寻常百姓。为首的是两位老者,一位身着道袍,仙风道骨,是正道联盟中德高望重的青松道长;另一位则是一身黑袍,面容阴鸷,眼神锐利,乃是魔教如今掌权的左使,“幽冥手”厉天仇。
这两方人马,平日里见面便是你死我活,此刻却诡异地一同出现在这小小院落之外,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而紧张。
青松道长上前一步,拂尘一甩,目光先是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徐楠亦身旁、好奇打量着他们的岑雨柔,然后落在徐楠亦身上,语气带着几分痛心与惋惜:“楠亦,当年之事,师门亦有不得已之处。如今云遮半之乱,你等居功至伟,证明你心中仍有正道大义。此女……”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岑雨柔虽为魔教圣女,但在此战中亦出力不少。师门商议,若你愿迷途知返,重归正道,过往一切,可既往不咎。你仍是华山派最杰出的弟子,未来掌门之位,非你莫属。”
另一边,厉天仇也冷哼一声,声音沙哑如同金属摩擦:“岑雨柔,你身为圣女,私离圣教,与正道子弟纠缠不清,本该受万蛊噬心之刑!但念你此次助破邪阵,有功于……哼,算是功过相抵。左使与诸位长老决议,命你即刻随我返回总坛,闭关思过,他日再为圣教效力。至于这徐楠亦……”他阴冷的目光扫过徐楠亦,“若他肯投入我圣教门下,以其资质,亦可授予高位。”
两方开出的条件,看似宽容,实则仍是逼他们做出选择。回归原有的轨道,背负起各自的身份与责任。
徐楠亦的眉头瞬间蹙紧,他将岑雨柔往身后护了护,周身散发出冰冷的剑气。当年师门的逼迫,雨柔的跳崖,历历在目,那些伤害并非一句“既往不咎”便可抹去。而魔教?那里更非他所愿。
岑雨柔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嬉笑,她看着厉天仇,撇撇嘴:“厉左使,回去告诉我爹和那些老古董,他们的‘好意’我心领啦。什么圣女不圣女的,我才不稀罕。当年他们逼我,利用我,我可都记着呢!现在嘛……”她伸手紧紧抱住徐楠亦的胳膊,扬起下巴,带着几分挑衅,也带着无比的认真,“我在哪儿,徐楠亦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那个冷冰冰的总坛,谁爱回谁回!”
她又转向青松道长,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依旧坚定:“牛鼻子老道,你也回去吧。告诉华山派,徐楠亦早就不是你们那个循规蹈矩的弟子了。他现在的命是我救的,他的人也是我的!我们哪儿都不去,什么正道掌门,魔教高位,都没意思得很。我们就要在这里,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
她的话语直白而泼辣,带着魔女特有的不羁,却清晰地表达了她和徐楠亦共同的决定。
青松道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被岑雨柔的话噎得不轻。厉天仇眼中厉色一闪,周身杀气隐隐浮动。
就在这时,萧少峰上前一步,看似随意地站在了徐楠亦和岑雨柔身前不远处,他并未释放任何气势,但那久居上位的威仪与历经血火淬炼的沉稳,却让青松道长和厉天仇同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道长,厉左使,”萧少峰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过往恩怨,孰是孰非,如今再论已无意义。他二人历经生死,情比金坚,早已跳出正邪之窠臼。此番浩劫,若非他们携手,世间恐已遭大难。这份功德,难道还不足以换取一份自由身吗?”
赵青山也沉声道:“不错!江湖纷争,无非名利二字。打打杀杀,何时是个尽头?看看这青山绿水,平安度日,岂不胜过在那泥潭里打滚?”
韩书澜轻声道:“道长以慈悲为怀,当知强求不得,反生孽缘。厉左使也应明白,魔教经此一役,亦需休养生息。何不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江怀柔虽未说话,但站在赵青山身边,目光清澈而坚定,无声地支持着伙伴们。
萧少峰他们七人,刚刚联手击败了云遮半那般恐怖的存在,此刻虽看似平和,但那股凝聚在一起的无形力量,让青松道长和厉天仇深知,若用强,绝对讨不到任何好处,甚至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更何况,对方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青松道长长叹一声,脸上露出几分萧索之意,他看着徐楠亦,最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儿大不由娘,弟子……亦有自己的路要走。楠亦,你好自为之。” 说罢,竟不再多言,转身带着门下弟子离去,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厉天仇脸色变幻数次,最终冷哼一声:“岑雨柔,你既执迷不悟,从此便与圣教再无瓜葛!他日若以圣教之名行事,休怪教规无情!” 说完,黑袍一甩,也带着魔教众人悻悻离去。
江湖的风波,似乎也随着这两方人马的离去,暂时平息。
院中再次安静下来。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满院落,为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徐楠亦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低头看着紧紧抱着自己胳膊的岑雨柔,眼中冰霜尽融,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与感激。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没事了。”
岑雨柔抬起头,冲他粲然一笑,眼中却隐隐有泪光闪烁,那是挣脱枷锁、获得真正自由的喜悦。
萧少峰与韩书澜相视一笑,彼此眼中都有着深深的默契与了然。他们拒绝了庙堂,而徐楠亦和岑雨柔则挣脱了江湖。这条路,他们选得一致。
赵青山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徐楠亦的肩膀:“好!都解决了!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可得好好喝一杯!”
江怀柔也柔声道:“我去准备晚饭,今天值得庆祝。”
韩书澜看着眼前的三对爱人,轻声道:“权力、名声、正邪之分……皆是束缚。唯有放下,方能得真正的自在。”
萧少峰握住她的手,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沉稳而有力:“庙堂之高,非吾所求;江湖之远,亦非吾等归处。从今往后,这青山深处,方是吾等安身立命之所。只守彼此,岁月静好。”
他的话语,为今日所有的选择,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
远处,群山如黛,云雾缭绕。近处,炊烟袅袅,笑语渐起。
他们的未来,在这一刻,清晰地指向了同一个方向——那远离一切纷扰,只属于他们七个人的,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