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的那个南方小山村,老一辈人常说一句话:“山深有灵,林密生精。”我们村四面环山,林木葱郁,世代居住于此的人们早已习惯了与山为伴,也流传下许多关于山中生灵的传说。
我母亲小时候生活的老屋,是典型的山村木结构房子,两层高,底层住人,二层堆放粮食杂物。木门用简单的木栓从里面锁上,二楼甚至连门都没有,只有一个敞开的入口,架着把竹梯供人上下。
“那时候啊,夜里总能听见各种声响。”母亲回忆道,“有时是风吹过竹林的声音,有时是野猫跑过屋顶,但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那个长毛的东西。”
母亲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一个夏末的夜晚。那年她大概七八岁,睡在靠墙的小床上。深夜,她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睁眼看见一个全身长满棕褐色长毛的身影正沿着楼梯从二楼慢慢走下来。
“它大概有半人高,像个小孩子,但全身是毛,走路姿势有些蹒跚。”母亲描述道,“我吓得闭眼装睡,只敢眯着一条缝偷看。”
那长毛的东西走到母亲床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躺在了床沿上。母亲紧张得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惊动了这个不速之客。奇怪的是,它只是安静地躺着,没有任何攻击性的举动,不久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像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天亮醒来,它已经不见了。”母亲说,“床沿上留下了一些棕色的短毛。”
起初,母亲不敢把这事告诉外婆,怕被责骂胡说八道。但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总是在刮风下雨的夜晚,那个长毛的身影会出现在她床边,安静地睡上一晚,天亮前离开。
最让母亲印象深刻的是风雨夜木门外的抓挠声。
“一到刮风下雨,它就会来抓门,木门上留下一道道指甲划过的痕迹。”母亲说,“第二天早上,外公总会一边修补门上的抓痕,一边嘟囔着‘山魈又来闹了’。”
原来,村里老一辈人都知道这种东西,他们称之为“山魈”,说是山中精灵的一种,性情不算凶恶,但喜欢在风雨夜寻找人类的住所避雨取暖。
外婆告诉母亲,山魈很少伤人,它们只是渴望温暖和庇护。于是外公外婆并没有采取什么驱赶措施,只是任由它偶尔造访。
“你外婆常说,万物有灵,山魈也是山的一部分,只要不害人,就随它去吧。”母亲回忆道。
这种状况持续了两年多,直到母亲十岁那年,家里修缮房屋,木门换成了更结实的铁皮包边木门,二楼也加装了一扇小门。自那以后,山魈就很少出现了。
“也许它打不开新门,或者觉得不受欢迎了吧。”母亲语气中有一丝怀念,“不过偶尔在风雨夜,我还是能听见轻微的抓门声,只是那声音比以前轻多了,像是试探,发现进不来,过一会儿就消失了。”
时光荏苒,二十多年后,我出生了,我们住的还是那栋老屋,不过已经历了几次翻修。木门全部换成了不锈钢门,二楼也扩建了一层,变得明亮宽敞,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阴暗的木结构阁楼。
我七岁那年的夏天,一场罕见的强台风袭击了我们村。狂风呼啸了一整夜,屋外不时传来树枝断裂和杂物被吹倒的声响。第二天清晨,风势稍减,外婆上楼检查存放在二楼的稻谷有没有受潮。
突然,我们在楼下听见外婆一声惊呼。母亲和我赶紧跑上楼,只见外婆站在稻谷堆前,目瞪口呆地看着什么。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我看见稻谷堆上蜷缩着一个棕褐色的小东西,大约两三岁孩童大小,全身覆盖着湿漉漉的长毛,正微微颤抖着,似乎十分虚弱。
“是山魈的幼崽。”外婆轻声说,语气中充满惊讶,“多少年没见过了。”
那小东西似乎受了伤,腿上有一道伤口,已经结痂。它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我们,眼神里没有凶狠,只有恐惧和无助。
母亲看着它,眼神复杂,我知道她想起了童年的经历。
“妈,怎么处理它?”母亲问道。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现在不比从前了,村里人多,要是被人知道我们家有山魈,传出去不知会惹什么麻烦。”
她顿了顿,接着说:“而且你看它受伤了,我们不懂怎么医治,留在这儿反而害了它。”
于是,外婆小心翼翼地用旧布裹住那只小山魈,轻轻抱起它。它没有挣扎,只是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外婆抱着它向村后的山林走去,母亲和我默默跟在后面。
走到山林边缘,外婆轻轻把它放在一棵大树下,旁边放了一小块盐巴——据说这是山魈喜欢的食物。
“回去吧,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外婆对着它轻声说道,然后转身领着我们离开。
我回头望去,看见那只小山魈仍然望着我们,那双黑亮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回家后,外婆仔细检查了二楼,发现一扇窗户的插销在台风中松动了,推测那只小山魈是从那里爬进来的。
这件事过后,村里偶尔有人在风雨夜看见一个模糊的长毛身影在山林边缘徘徊。有人说那是一只成年山魈,似乎在寻找什么;也有人说看见过两只山魈一起出没,一大一小。
母亲坚信那是我们放归的那只小山魈和它的亲人。
“它们一定还记得这个曾经偶尔收留过它们的老屋。”母亲说。
自我上大学后,父母搬到了县城,老屋彻底空了下来。去年秋天,我因事回村,顺路去看了看多年未见的老屋。
推开锈迹斑斑的不锈钢门,屋内积满了灰尘,但结构依然牢固。我爬上二楼,惊讶地发现靠窗的稻谷堆上,又出现了几撮棕褐色的毛发。
窗外,夕阳西下,远山如黛。我忽然想起外婆生前常说的话:“山是它们的,我们只是过客。”
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什么。这些被称为山魈的生灵,不过是这座大山的原住民,而我们的村庄,我们的老屋,反倒是侵占了它们家园的后来者。它们偶尔的造访,或许只是一种对曾经家园的眷恋。
我轻轻关上老屋的门,这次没有上锁。
转身离去时,我听见身后的林子里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像是告别,又像是守望。
也许,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抓门声会再次响起。而这一次,我希望有人能打开门,让这些山的精灵,回一趟它们记忆中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