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乙关于《秋山问道图》乃是元明托古之作的论断,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县衙内部激起了层层涟漪。怀疑、震惊、审视的目光交织在他身上,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全新可能性点燃的、压抑着的兴奋。赵雄那句“全力排查”的命令,等于正式将他推到了破解此案核心谜团的前沿。
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了林小乙的肩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有任何“侥幸”或“无意”的伪装,必须凭借实实在在的发现,来印证自己那惊世骇俗的猜测。高逸的灵魂深处,那份属于神探的斗志被彻底点燃,驱散了他最后一丝属于少年林小乙的怯懦。
接下来的两天,他几乎泡在了堆放证物的厢房里。陈运来家中所有带字的纸片,都被他逐一铺开,在窗外透进的秋日下,细细检视。吴文负责从材质、年代上进行技术判定,而林小乙则专注于内容,试图从那些潦草的笔记、残破的典籍中,捕捉到任何与《秋山问道图》或其祖上相关的蛛丝马迹。
进展缓慢得令人焦躁。陈运来的手稿多是些怀才不遇的牢骚、艰涩的经学注解,或是模仿前人的诗词习作,并无直接关联。赵雄那边对陈运来社会关系的排查也陷入了僵局,那几个与他有来往的书生,对此事皆是一问三不知,只道陈运来近来确实愈发孤僻,常言及“先祖遗泽”、“中兴在望”之类的虚话。
“头儿,是否方向错了?”郑龙有些按捺不住,“或许就是一起寻常的谋财害命,那画即便不是宋画,也可能值点钱,被哪个识货的贼人盯上了?”
赵雄站在值房门口,望着院内凋零的梧桐,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谋财?现场并无翻找痕迹。害命?何种谋财需要用到那般诡异的手段,留下特殊的墨点?郑龙,查案最忌先入为主。”
郑龙悻悻地闭了嘴。
林小乙在厢房内,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墙角那几个尚未打开的木箱上。那是从陈运来书房最深处搬出来的,堆满了蒙尘的杂物。他走过去,打开其中一个,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些缺腿的桌椅、破损的瓶罐,显然是被主人废弃已久之物。
他耐着性子,一件件清理。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个箱子时,手指在箱底触摸到一块硬物,被几块破布包裹着。他小心地取出来,揭开层层布帛,里面是一本焦黑残破、线装散乱的册子。
封面已焚毁大半,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墨迹淋漓、却失了笔画的“徽”字,以及一个更为模糊的“律”字旁。翻开内页,纸张焦黄脆硬,边缘呈不规则的黑褐色,显然经历过火灾,但核心部分竟奇迹般保存了下来。上面是用工尺谱记写的一行行乐符,其间夹杂着一些朱笔批注的小字,字迹古拙,与陈运来的笔迹迥异。
琴谱?一部险些被焚毁的古老琴谱?
林小乙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隐约觉得,这东西不同寻常。他拿起册子,快步找到正在用药物测试一块墨锭成分的吴文。
“吴大哥,您看这个。”
吴文放下手中的器皿,接过琴谱,只看了一眼,眼神就变了。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纸张的质地和焦痕,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残留的气味。
“这纸……”吴文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确定,“是澄心堂纸!或者说,是极其精良的仿澄心堂纸!这种纸质细腻莹白,韧性极佳,宋时最为流行,但元明之后工艺渐失,仿品虽多,难及精髓。这册子的用纸,绝非近代之物!还有这墨色和朱砂,年代也极为久远。这……这很可能是一件前朝遗物!”
前朝!又是前朝!
陈运来祖上是前朝小吏,一幅可能是元明托古的假画,如今又出现一部前朝的琴谱残本!这一切,绝非巧合!
“能看出是什么琴谱吗?”林小乙急问。
吴文仔细辨认着那些工尺谱和朱批,摇了摇头:“曲名已毁。这些批注……像是弹奏指法或心得的记录,用语极其古奥,非精通琴理之人不能解。奇怪,陈运来家境贫寒,怎会藏有如此古物?还险些将其焚毁?”
林小乙拿着那本沉重的残谱,回到证物桌前,将其与那片带有题跋和残印的画作绢本并排放置。他的目光在古老的乐符与模糊的山水皴擦之间来回游移。
高逸并非音乐专家,但他前世处理过利用音乐、密码甚至星图隐藏信息的案件。一种超越时代的联想能力,开始在他脑中疯狂构建。
山水画……琴谱……
山水有起伏,乐律有高低。
画中有路径,谱中有节奏。
那幅《秋山问道图》描绘的是秋日山峦,高人问道之境,必有山径蜿蜒,溪流淙淙。而这琴谱的旋律……
他闭上眼,努力回忆前世零星接触过的古琴知识,试图在脑中将这些工尺谱符号转化为抽象的音阶和节奏。起伏,转折,停顿,重复……那音乐的线条,仿佛在他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条无形的路径。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的假设,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骤然清晰!
他猛地睁开眼,拿起那残谱和画作绢本,几乎是跑着冲进了赵雄的值房。郑龙和吴文也紧随其后。
“头儿!”林小乙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急促,他再也顾不得掩饰,“我……我可能找到了一个方向!”
赵雄霍然转身,目光如电:“讲!”
林小乙将琴谱和画作残片并呈于桌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本琴谱,吴大哥鉴定是前朝遗物。而这幅《秋山问道图》,我们怀疑是元明托古之作。陈运来祖上是前朝小吏,他将这两样东西都藏于家中,甚至险些毁掉琴谱……这绝非偶然!”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猜想:
“我怀疑……这幅看似山水画的《秋山问道图》,其真正的秘密,并非画作本身的艺术价值,而是它隐藏了一幅地图!而解开这幅地图的钥匙……就是这本琴谱!”
“什么?!”郑龙失声惊呼,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画里藏地图?用琴谱当钥匙?小乙,你……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吴文也震惊得说不出话,只是看看琴谱,又看看画作残片,仿佛想从上面看出林小乙所说的奥秘。
赵雄的胸膛微微起伏,他死死盯着林小乙,一字一句地问道:“依据?如何藏?如何解?”
林小乙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画中之山,可视为音律之起伏;画中之水,可对应节奏之缓急;画中路径,或可由特定旋律指引!而这本琴谱的旋律,其音阶的走向、节拍的变换,或许正对应着画中一条隐秘的、肉眼无法直接辨识的路径!这就是……‘画中藏谱,谱中有路’!”
值房内,落针可闻。
这个假设太过离奇,超出了所有人的经验范畴。将无形的音乐与有形的山水画地图联系起来,这需要何等的想象力与洞察力?
然而,结合陈运来祖上的背景、那幅疑点重重的假画、这部险些被毁的前朝琴谱,以及死者那诡异的、仿佛洞悉秘密的笑容……这个离奇的假设,竟显得无比契合,仿佛一块终于找到位置的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案件的逻辑链条之中。
赵雄沉默了许久许久。他的目光从林小乙因激动而微红的脸庞,移到那本焦黑的残谱,再到那片承载着谜题的画绢。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与决断:
“吴文,你立刻着手,尝试将这琴谱的工尺谱,尽可能准确地翻译出来,标注音高节奏!”
“郑龙,去寻找平安县内外,最精通古琴、且绝对可靠之人!我们需要验证这个猜想!”
“林小乙,”他的目光最终定格,“你,负责将琴谱与画作关联,找出那条‘路’!”
命令下达,目标明确。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一盏微弱的、却方向明确的灯,已经被林小乙亲手点亮。
残谱弦外,暗藏玄机。一场跨越了艺术、音乐与地理的智识较量,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