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压抑的呻吟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中粘稠地流淌。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赵四半跪在炕沿,紧紧握着苏婉清冰凉的手,那双曾经灵巧操持手术刀、此刻却因剧痛而痉挛的手指,仿佛正将她的痛苦直接传递到他的心脏。
他的手心全是湿冷的汗,与妻子额头上不断渗出的虚汗混在一起。
“呃啊——”
又一阵强烈的宫缩袭来,苏婉清猛地弓起身子,脖颈上青筋暴起,压抑不住的痛呼从咬紧的牙关里逸出。
她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气的灰败,下唇被咬出的血痕触目惊心。
“婉清!坚持住!看着我,呼吸,跟着我呼吸!”
赵四的声音嘶哑,几乎是在哀求。
他徒劳地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却感觉妻子的手正在一点点失去抓握的力气。
刘淑兰端着一盆新换的热水过来,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苏婉清的额头和脖颈。
她的动作尽可能轻柔,但眉宇间的忧色却浓得化不开。
她悄悄对正在检查宫口的田妈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力气……快没了……”
田妈,这位被紧急请来的接生婆,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在煤油灯下显得更深了。
她布满老茧的手沉稳地操作着,但眼神却越来越凝重。
她抬起头,看向赵四,声音低沉而严肃:“赵同志,情况不太好。
宫口开得慢,胎位……摸起来有点偏,像是枕横位。
而且婉清同志这身子骨,本来孕期就辛苦,现在又惊又累,出血一直没完全止住……再这样耗下去,大人孩子都……”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像一块冰,砸在赵四的心口。
难产!出血!
这两个词在医疗条件完善的医院都是危急信号,更何况是在这被洪水围困、仅有简陋药品的“干打垒”里!
赵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
他猛地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从恐慌中挣脱出来。
不能乱!现在谁都能乱,唯独他不能!他是婉清唯一的依靠!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榨取般地搜索着脑海中系统灌输的《赤脚医生手册》和现代产科知识。
“田妈,”
他的声音出奇地冷静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可能是持续性枕横位,需要手法矫正。刘大姐,把急救箱里那瓶葡萄糖拿过来,必须立刻给她补充能量,防止休克!”
他接过刘淑兰递来的葡萄糖注射液和一套简易输液设备。
虽然前世作为钳工并非医护,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和清晰的知识指引着他。
他回忆着静脉注射的要点,找到肘窝处的血管,消毒,进针……
动作虽然因为紧张而有些微颤,但最终,淡黄色的液体还是顺利滴入了苏婉清的血管。
“婉清,这是葡萄糖,能给你力气,坚持住!”
他俯身在妻子耳边低语,声音温柔却坚定。
接着,他转向田妈,详细讲解着手法复位的要领,他没有实践过,还是不敢下手。
“田妈,您的手掌放在这里,对,宫缩间歇期,用均匀柔和的力道向胎儿背部方向推动旋转……对,就是这样,顺着骨盆的轴线……”
田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转化为信任和专注。
她按照赵四的指导,凭借几十年积累的手感和经验,开始小心翼翼地操作。
屋内只剩下苏婉清压抑的喘息声、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以及田妈偶尔发出的低沉指导声。
赵四紧紧盯着田妈的动作和苏婉清的反应,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婉清的阵痛似乎因为胎位的调整而变得更加规律和有力,但她的体力也明显到了极限,眼神开始涣散,呻吟声变得微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和喧哗!
邓小红像一颗炮弹似的冲进屋子,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
她浑身湿透,脸上混杂着雨水、泥浆和无法掩饰的恐慌。
“赵顾问!不好了!出大事了!”
邓小红气喘吁吁,声音带着哭腔,
“东区……东区那边,有好几个工人和家属,喝了被洪水污染的积水,现在全都上吐下泻,发高烧打摆子!
冯主任让我赶紧来问您,防疫的药还有没有?怎么办啊?看那样子,像是……像是霍乱或者痢疾!”
他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本就紧张的屋内炸响。
疫情!
而且是传染性极强的肠道疫情!
在这个卫生条件极度恶化、人员密集的孤岛基地,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邓小红的话音刚落,就看到炕上气息奄奄的苏婉清和满屋凝重的气氛。
他后面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脸上露出懊悔和不知所措的神情。
个人家庭的生死危机,与集体存亡的严峻威胁,在这一刻狭路相逢,将赵四死死地钉在了抉择的十字路口。
一边,是他挚爱的妻子,正挣扎在鬼门关前,需要他寸步不离的守护和支持;
另一边,是成百上千的同志和家属,正面临着疫情蔓延的灭顶之灾,等待着他这个懂防疫知识的人去指挥救援。
留下,他或许能陪着婉清走完最后一段路,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
但代价可能是整个基地陷入瘟疫的恐慌和死亡,他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甚至他自己也可能因为接触病人而倒下,让婉清彻底失去依靠。
离开,他可以去阻止一场更大的灾难,挽救无数人的生命。
但这一走,可能就是与妻子的永诀。
万一……万一在他离开的时候,婉清……他不敢想下去。
这种撕裂般的痛苦,远比洪水冲击更甚。
他的额角青筋跳动,嘴唇被咬出了血,握着苏婉清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苏婉清似乎被屋内的骚动惊醒,她极其困难地微微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赵四痛苦挣扎的脸上。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他,嘴唇翕动,气若游丝,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去……四哥……快去……大家……等着你……”
“婉清!”
赵四的眼泪瞬间决堤。都到了这种时候,她心里装的还是别人!
刘淑兰也泪流满面,用力推了他一把。
“赵顾问,你去!这里有我和田妈!我们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护住婉清和孩子!”
田妈抬起汗涔涔的脸,眼神坚定如磐石:“赵同志,你放心!”
“我接生了大半辈子,经手的难产也不少!这把老骨头还有点用!你去处理大事,这里交给我!”
望着妻子那充满信任和催促的眼神,听着两位长辈斩钉截铁、视死如归的承诺,赵四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冲散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他俯下身,在苏婉清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带着泪水和无比郑重的吻,声音哽咽却蕴含着破釜沉舟的力量:
“婉清,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我发誓,我会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那边,然后立刻回到你身边!等我!”
说完,他猛地直起身,像一头被点燃的雄狮,一把抓起炕头上那个还剩下一半药品的急救箱,将里面大部分抗生素和消毒剂飞快地塞进一个帆布包,对着邓小红发出近乎低吼的命令:
“走!带路!去东区!”
他头也不回地冲进屋外冰冷的雨幕,冲向那片未知的、可能更危险的战场。
每一步迈出,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对妻子的牵挂如同跗骨之蛆,撕扯着他的灵魂。
但他不能回头,肩上是数百条人命的重担,身后是爱人以生命为代价的托付。
这场与死神争夺时间、与病魔赛跑、与天灾抗争的战役,他必须赢,也一定要赢!
背后的那间“干打垒”,那盏在狂暴风雨中顽强闪烁的微弱灯火,是他全部的信念和必须归去的彼岸。
黑夜深重,暴雨如注,但希望的火种,绝不能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