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松涛客栈沉眠时,落凤坡的夜雾已浓得如浸了墨的棉絮。玄色衣袂刚隐入松林尽头,那股压得人脊梁发僵的威压便骤然退去——黑松林里瘫软的三姐妹,竟像是溺水者骤然浮出水面,齐齐弓身剧烈咳嗽,胸腔里的浊气裹着夜露的寒意喷出,连牙齿都在唇间打颤,发出细碎的磕碰声。
唐春芳是第一个撑着地面爬起的,掌心被碎石硌出三道红痕,渗着细小红点也浑然不觉。她头发散乱,鹅黄劲装的袖口被枯树枝刮出两道破口,沾着草屑与泥点,却顾不上拂拭,连滚带爬冲出松林便死死攥住唐韵秀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青,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肌理,声音尖锐得像被风扯断的琴弦,还裹着未平的喘息:“堂姐!你醒醒!那是杨仪!是巴州一夜端了玄剑门、能调锦衣卫围山的煞神!你别被他的剑法迷了心窍!”
唐夏怜紧随其后,绿裙下摆拖在潮湿的草叶上,沾满了夜露与泥渍,脸上的泪痕还泛着水光,新的泪水又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她缩着肩膀攥住唐春芳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哭腔里裹着细碎的抽噎:“堂姐,寅时都过了……再不回堡,大伯要问的!他那样的人,咱们唐门……咱们惹不起啊!”
连性子最锐的唐秋瑞都没了往日的镇定,秋香色短衫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黏在皮肤上凉得刺骨,却仍强撑着站直身子。她攥紧的拳头抵在身侧,指节泛白如霜,目光死死盯着你离去的方向,声音发颤却透着一丝强行稳住的清明:“先回堡报信!叫大伯和爹来!他灭玄剑门是因对方欺压良善,作恶多端,可咱们唐门……涪州盐帮的账他还没算!难道是要趁机灭咱们满门?”
面对三姐妹的惊惶如沸,唐韵秀却静得像块浸了月光的寒玉。她缓缓转过身,墨色发梢沾着的夜露滴落,砸在青石上溅起细小的水珠。月光嵌在她凤眸里,亮得惊人,扫过三姐妹时竟带着几分悲悯的淡漠,仿佛在看三个困于蛛网的稚虫。她抬手时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挣开唐春芳的钳制,指尖摩挲过掌心——那里还留着方才握剑谱时的竹纸纹路,声音清冷如浸过山涧寒泉:“前两个月,涪州盐帮和德源当铺,是他持金牌,逼涪州府衙抄的。”
“什、什么?!”三姐妹齐齐倒抽一口冷气,胸腔里的惊悸让她们身子发晃,瞳孔骤缩如针。这事在唐门内部早有传闻,却从没人敢提幕后主使是谁——竟真的是眼前这尊杀神!唐春芳刚要张口嘶吼,唐韵秀已抬手按住她的手腕,指尖的力道让她动弹不得。
“父亲气不过他强压地头蛇,给了他‘贵客柬’,想请他来谈,放唐门产业一条生路。”
“请、请柬?”唐春芳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自家家主竟把灭门煞神当“贵客”请进梓州?
唐韵秀缓缓抬眼望向唐家堡的方向,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夜露,山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雾里若隐若现,像蒙着一层墨纱。她声音沉得像浸了寒潭的星子,字句里带着习武人特有的敏锐:“他先灭玄剑门立威,再持请柬应约而来,所图绝不止涪州盐帮那点黑利,恐怕是冲着整个唐门的命脉来的。”
话音刚落,她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如霜,话锋陡然一转——眼底骤然燃起两簇灼人的狂热,连瞳仁都映着月光的碎影,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可他的剑法……同岁之人啊!竟已摸到‘以意驭剑’、‘返璞归真’的门槛!我浸淫剑法二十余年,困在招式里打转,要不是他点破,至今还在雾里摸黑——说出去是惭愧,于我却是天大的机缘!”
说完,她再未看三姐妹一眼,转身便向唐家堡走去。玄色劲装在月光下拉出孤挺的影子,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衣摆扫过草叶时不带半分拖沓,全然不见方才跪地拜师的卑微,倒像是朝圣者走完第一段路程,只剩心定如铁的虔诚。三姐妹面面相觑,唐春芳的怒火、唐夏怜的哭泣、唐秋瑞的惊惶,终究都化作了脚下的虚浮——她们望着那道孤影,忽然懂了:今夜过后,唐门的天,要变了。三人咬着牙跟上,脚步虚浮却不敢停留。
晨曦撕裂东方天际时,第一缕金光穿透薄雾,给梓州城的青灰城墙镀上暖芒。你在客栈床榻上缓缓睁眼,睫毛轻颤间扫去残留的睡意,一夜沉眠让你精神愈发清明,昨夜落凤坡的博弈,在你眼中不过是餐前小食。
你推开房门,楼下已响起市井的喧嚣:包子铺的蒸笼冒着雪白热气,裹着麦香飘出半条街;面摊老板的吆喝声悠长顿挫,与挑担小贩的叫卖交织;青石板路上,赶早的行人脚步声细碎,偶有马蹄踏过,清脆声响惊飞了檐下雀鸟。你走下楼时,掌柜刚取下门板,见你便堆起笑脸:“客官早啊!要不来笼热包子?”
你摇头,径直走向街对面的面摊。摊主是个络腮胡汉子,正揉面的手布满老茧,见你落座便高声问:“客官吃啥?红油抄手还是杂酱面?”
“红油抄手。”你刚说完,汉子便麻利地舀馅、裹皮,竹筷挑着抄手丢进沸水,溅起细小的水花。
抄手端上桌时,红油泛着光泽,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直钻鼻腔。你拿起竹筷慢食,耳力却已悄然铺开,将邻桌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邻桌两张条凳拼在一起,坐着两个背剑的年轻江湖人。左边汉子青布头巾歪在脑后,腰间长剑剑穗磨得发毛,他身子前倾,手肘抵着桌面,脖颈青筋鼓得像蚯蚓,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激动:“你听说没?峨嵋派‘金顶玉剑’丁胜雪,在巴州跟个野男人厮混,肚子都大了!”
对面穿灰布短打的汉子立刻拍桌反驳,碗里的面汤溅出两滴在裤腿上也浑然不觉:“胡说八道!丁女侠去年在锦城武林大会上论剑,凭‘融雪日升’的剑法连败青城派三大翘楚,何等冰清玉洁!你小子敢编排名门女侠,就不怕被峨嵋弟子听见割了舌头?”嘴上义正词严,眼睛却瞪得溜圆,身子不自觉往对面凑了半寸——显然是被勾起了十足的好奇。
“真的假不了!”青巾汉子急得往他跟前凑了凑,唾沫星子险些溅到对方碗里,忙抬手抹了把嘴,声音压得更沉:“我表舅在锦城府衙当差,亲眼见峨嵋派执法长老素净师太带着八个弟子,连夜把丁胜雪从锦城的锦绣会馆抓走!听说掌门灵清道人气得三天没吃下饭,要按门规清理门户,是素净师太以命相保,才改成关金顶庵面壁。听说那素净师太天天念叨着别未婚先孕,否则峨嵋派的脸就彻底丢尽了!”
你夹着抄手的动作顿了半拍,竹筷在红油里轻点,溅起的油星落在瓷碗边缘,晕开细小的红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快得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丁胜雪、灵清道人、素净师太,峨嵋派内部僧、尼、道、俗四方势力错综复杂的明争暗斗,终于借着这桩“丑闻”摆上了台面,倒是个顺藤摸瓜的绝佳切入点。
慢捻抄手送入口中,红油的鲜辣裹着葱花的清冽在舌尖漫开,暖意顺着喉间沉进丹田。指尖轻叩碗沿,心中已算得分明:待唐门之事了结,便绕道锦城一趟,设法解开这桩困局——玄剑门演武场那抹磊落的白影犹在眼前,丁胜雪那般剑骨铮铮的女子,怎容得被门派内斗做了弃子?这笔情债,自然要亲手了结。
付了铜板,将竹筷搁在碗沿,筷头齐整如线。你起身融入街景,日头已爬过檐角,把青石板路晒得发烫,行人愈发密集,挑担的小贩用草帽扇着风,货郎的拨浪鼓声响清脆,与绸缎庄前的抱怨声搅在一起。绸缎庄的朱红门柱上挂着“云锦裁霞”的匾额,几个穿锦缎的商人围在门槛边,手里的折扇拍得掌心发红。
穿绛紫团花锦袍的商人愁眉苦脸:“李掌柜,我从汉中拉来的上等当归,在巴州走访了三天的药铺,只卖出去两斤!”
穿月白绸衫的李掌柜跺着脚,腰间的玉佩撞得叮当响,心疼得嘴角抽搐:“还不是‘新生居’搞鬼!他们供销社的药材比咱们进价还低两成,收山货时却比市价高一成,把农户都哄过去了,咱们这生意没法做了!”
你唇角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脚步不疾不徐,玄色衣袂在人流中轻摆。不多时,前方传来嘈杂的叫嚷声,气派的玉古会馆已映入眼帘——朱红大门高达丈二,铜环上刻着缠枝莲纹,门楣上“玉古会馆”四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往日里车水马龙,此刻却被数十个商人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攥着合同纸拍门,纸张被风吹得猎猎响;有人踮着脚往门里张望,脖子伸得像长鹤;还有人互相交头接耳,脸上满是焦急与愤怒。
“说好卯时议桐油采购价!这都巳时三刻了,还不开门?”穿青布短衫的油商攥着泛黄发脆的合同纸,指节叩得朱红门板“砰砰”响,唾沫星子溅在铜环的缠枝莲纹上,顺着纹路往下淌,“我这船桐油要走陵江漕船,误了船期,违约失期得赔掉我大半年的利润!”
“就是!我褡裢里还裹着船票呢!”旁边卖布的商人急得直跺脚,粗麻布料被汗浸湿,黏在背上起了皱,“上个月就跟江南布庄签了供货契,迟上一月赔百两白银,这门再不开,我家底都要赔光了!”
人群中突然炸响一声高呼,穿宝蓝锦袍的年轻商人蹬着云纹皂靴踩上石阶,借着冲劲翻身跃上半尺高的门墩,手里举着张揉得边角发毛的字条,像挥小旗似的使劲晃:“别拍了!我刚从会馆账房表兄那套的实信——蜀中九府的桐油生意,全被新生居给包圆了!”这话如惊雷劈进滚油里,人群瞬间炸开,前排的人往前挤着要抢字条看,差点把他从门墩上掀下来,他死死扒着门楣才稳住身形。
穿粗布褐衣的粮商死死攥着沉甸甸的粮袋,麻袋绳勒得指节泛白如枯骨,指缝里还嵌着没拍干净的谷粒,他胳膊肘顶在桌沿稳住晃悠的身子,眼睛瞪得像铜铃,嗓门压得发紧却难掩惊惶:“谁有这通天本事?新生居不是只在渝州、巴州开供销社,卖些肥皂、水泥、安东布这些新奇小玩意吗?哪敢碰桐油这等动辙上万斤的大宗买卖!”
“那是你没看透里头的门道!”卖茶叶的商人脸色惨白如浸了水的宣纸,袖袋里的算盘珠子硌得掌心发疼,指节攥得发白,喉结滚了滚才敢开口,“巴州那个新生居,表面卖杂货装小买卖人,实则‘供’‘销’两道通吃!每天卯时一开门就挂牌收山货,连不值钱的毛竹都比咱们给的价高整整一成,农户们挑着竹筐、推着独轮车挤破门槛往那送,咱们连货影子都收不上!”
穿绿色锦袍的行商赶紧左右瞥了眼,见没人注意才往前挤了半步,手掌拢在嘴前压低声音,语气里裹着后怕:“更邪门的是官府背景!我上周在巴州亲眼见,州府衙役带着水火棍查街,见了新生居伙计胸前的鎏金胸牌,立马收了家伙躬身行礼!听说背后是京里来的大人物撑着,就连渝州知府刘光同见了他们主事的,都得亲手递茶陪笑脸!”
你玄色衣袂轻摆,如一叶扁舟逆着躁动的人流穿出,身后的拍门声、怒骂声、惊呼声交织成一片,在你听来却如催阵的战鼓般悦耳。苏梦枕果然没让人失望——情报网先钉死唐门桐油的产销渠道,再散出“新生居要垄断”的流言搅乱人心,最后让新生居摆出“高价收原料、低价售成品”的架势,三管齐下掐住了玉古会馆的七寸:唐门敢卖桐油给商人,新生居就断他们的原料来源;敢不卖,就挡不住这群商人的催逼,更拦不住新生居直接跟农户收原料。
金风细雨楼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合格盟友。唐门赖以为生的桐油根基在梓州以外已被刨去半壁,经济命脉捏在了掌心,接下来,该登门收网了。
回到墨香书斋,你关上门隔绝喧嚣。里屋木箱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套官服叠得整齐,在昏暗里泛着冷光。你解开粗布衣衫,布料滑落时擦过肌肤,如同卸下一层伪装。
先穿贴身白绸中衣,冰凉顺滑的料子紧贴肌肤,瞬间隔绝了凡尘烟火;再披青蓝色锦缎官袍,银线绣的云纹与飞燕暗记在光下流转,江湖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生杀予夺的威严。你束上嵌白玉的黑革带,青铜官印“啪”地扣在腰上,玉饰与官印碰撞,脆响清冽。
最后,你取出那枚纯金令牌,“如朕亲临”四字在暗光中闪着寒芒。你将令牌贴在胸口,那沉甸甸的触感,是底牌,亦是催命符。戴上乌纱帽,蹬上官靴,铜镜里的人眼神深邃,面容冷峻,再无半分江湖客的散漫。
推开门时,街上行人纷纷退向两侧,低头不敢直视。你目不斜视,穿过人群出了城门,踏上通往七曲山的山路。崎岖山路在你脚下如履平地,不多时,依山而建的唐家堡便出现在眼前——高大围墙、林立箭塔、精铁大门,无一不彰显着蜀中霸主的地位。
大门前,八名劲装弟子腰悬短弩,神情紧绷如拉满的弓,显然一夜未眠。见你身着官袍独自前来,八人瞳孔齐齐骤缩,为首的小头目按在弩机上的手瞬间收紧,厉声喝问:“来者何人?此乃唐家堡重地,速速退去!”
你在三丈外站定,官袍自带的威压让弟子们呼吸一滞。你抬眼扫过他们,声音不大却带着内力震荡,如惊雷在耳边炸响:“燕王府长史,杨仪。奉贵门主唐明潮之邀,前来赴约。”
“杨仪?!”八人脸色瞬间惨白,如见鬼魅。昨夜落凤坡的神魔,今日竟以朝廷命官身份出现!
小头目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连滚带爬冲向门内,嘶吼声变了调:“来了!他来了!”
你静立如雕像,门内的骚动与恐慌,在你眼中不过是闹剧。片刻后,你抬手探入怀中——这动作让剩余七人魂飞魄散,举弩的手臂颤抖,却连瞄准的勇气都没有。你掏出的,仅是一张折叠的请柬。
两指夹着请柬轻晃,你运起内力开口,声音不高却如惊雷滚过山谷,撞在厚重的铁门上映出嗡嗡回响,连前院的银杏树叶都簌簌发抖:“唐门主。杨某携请柬两月,今日应约而来——是要我在门外候到午时,让全梓州都知唐门‘待客之道’?”最后一字落下,门内的骚动陡然噤声,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啪嚓!”唐家堡议事大厅内,清脆的碎裂声刺破死寂。唐明潮手中的青瓷茶杯被指节捏得粉碎,碧色瓷片扎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桌案的蜀中图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他疼得腮帮紧绷,却死死咬着牙没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如蚯蚓般蠕动,死死盯着门外那道青色身影——你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鞭子,当着全堡高层的面,把他这蜀中霸主的脸面狠狠抽在地上摩擦!
“欺人太甚!”唐玉城猛地拍向红木桌案,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茶杯“叮当”乱撞,茶渍溅到他的暗金锦袍上也浑然不觉。他豁然起身,腰间佩刀的刀穗狂乱摆动,怒吼声震得房梁落灰:“跟他拼了!前院千机弩阵、后院毒弩陷阱,还射不死他一个黄毛小子?!”
“住口!”唐明潮的怒喝带着破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剜着弟弟,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刺杀朝廷命官?还是燕王府长史!姬胜手握数十万边军,踏平咱们唐家堡比踩死蚂蚁还容易——你想让唐门三百余口陪葬吗?”
燕王姬胜的名号如冰水浇头,唐玉城的怒吼戛然而止,涨红的脸瞬间泛白。唐明潮从牙缝里挤出一字,每个音节都裹着屈辱:“开!”
厚重的精铁铁门轴因久未上油,发出“嘎吱——”的刺耳声响,缓缓向两侧挪动。阳光如利剑般涌入,照亮了门后密密麻麻的人影——唐明潮强撑着笑意,嘴角却僵硬得像焊死的铁,向前迈了半步时,藏在袖中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他拱手作揖,锦袍的暗金绣纹在阳光下泛着惨淡的光:“杨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身后的长老们个个垂头丧气,最年长的二长老唐旭诤甚至攥紧了手中的紫檀朝珠,指节泛白得几乎要捏断珠子。
你却连眼角余光都未分给这故作恭敬的门主,青蓝色官袍的衣角轻扫过他的暗金锦袍,带起一缕气流,惊得唐明潮肩颈微颤。前院鸦雀无声,连风吹过箭塔悬铃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所有弟子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你如巡视自家后花园般,从他们引以为傲的门主身边径直走过——那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的纹路中央,仿佛这蜀中霸主的堡垒,不过是你途经的驿站。
唐明潮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嘴角僵在半空,腮帮因用力咬合而凸起,眼底的杀意与屈辱几乎要冲破瞳孔的束缚,却被他死死压在眼底深处。你走到前院中央忽然停下,目光淡淡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朗气清”:“门开了,就别堵着。”
“堵着”二字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唐家人的心上。唐玉城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攥着刀鞘的手青筋暴起,刚要跨步上前,便被身旁的二长老唐旭诤死死拽住——长老的指节掐进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你仿佛没看见这场骚动,继续道:“去议事厅谈。本官还要去了结一桩情债,时间宝贵。”
“情债!”两个字刚落地,议事厅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抽气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跪在地上的唐韵秀,那眼神里有震惊、有鄙夷、有慌乱——这是公然宣称与唐门执法堂执事、家主之女有染?
唐春芳脸色惨白,死死攥着唐夏怜的手;唐夏怜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都快涌出来了;唐秋瑞则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唯有唐韵秀猛地抬头,清冷的脸颊上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原本平静的凤眸里燃起滚烫的光——在她听来,这不是羞辱,是神在万众瞩目下,宣告对自己的所有权!
你目不斜视地走向议事厅,青蓝色官袍下摆扫过青石地面,每一步都踩得沉稳有力,“笃、笃”的声响像重锤,一下下砸在唐明潮紧绷的神经上。直到你抬脚要跨门槛,他才猛地绷直脊背,腮帮咬得发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杨大人请。”
议事厅内,盘龙巨柱上的鎏金纹路在天光下泛着冷光,八张金丝楠木太师椅依次排开,椅背上的暗刻唐门徽记本该彰显权柄,此刻却被你身后涌入的阳光压得黯淡——你的影子被拉得丈余长,从门槛一直铺到主位太师椅上,如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唐门百年基业的象征牢牢罩住。你既不坐主位,也不沾侧席,只在大厅中央站定,周身散出的威压让梁柱间的气流都滞涩几分。
唐明潮带着高层跟进,脚步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要先试探着落下,仿佛脚下是万丈深渊。你转头看向他,目光扫过他从铁青转为死灰的脸,抬手按在腰间青铜官印上,冰凉的触感透过革带传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唐门主,本官不喜欢绕圈子。”话音未落,便抛出筹码,“涪州盐帮欺压民夫、德源当铺放贷逼死贫苦百姓的账,本官不追究。”
“嘶——”大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声,最前排的三长老唐旭恭慌忙抬手捂住嘴,却仍漏出半声惊呼。“不追究”三字哪里是宽宏,分明是赤裸裸的宣告——对方手里攥着能灭唐门的罪证,饶过他们不过是随手施恩。
唐明潮脸色又白了几分,嘴唇翕动着要谢恩,却被你抬手打断,语气轻描淡写:“至于玉古会馆,金风细雨楼的传言罢了。你们真不卖桐油,新生居也未必能强买。”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藏着刺骨的寒意。你话锋陡然一转,眼尾上挑带出几分嘲讽:“只不过——蜀中九府,除了梓州,其余八府的桐油农户,新生居保证收购价格比市价高一成,我想他们都不会和钱过不去吧。往后你们唐门,就在梓州城里‘自己玩’好了。”
“噗!”唐玉城突然闷哼一声,脸色先涨得通红如酱,随即褪尽血色,他慌忙抬手捂住胸口,喉间涌上浓烈的腥甜——那是硬生生憋回去的逆血,指节因用力而掐进肉里,连腰间佩刀的刀鞘都被攥得发颤。“自己玩”?唐门九成的桐油利润都来自外府收购,困死在梓州,跟断了命脉活活饿死有何区别!
你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唐玉城,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唐明潮,直戳他最疼的软肋:“昨夜令嫒在落凤坡学剑,我不过指点了两招‘以意驭剑’的门道,此事,令侄女春芳、夏怜、秋瑞都看在眼里,可证清白。”话音刚落,唐春芳三姐妹齐齐一颤,慌忙低下头,指尖死死攥着衣袖——要她们亲口承认昨夜躲在松林里被威压吓瘫、眼睁睁看着堂姐跪地拜师的屈辱,比当众受刑还难堪!
“而我肯指点她,”你语气依旧平淡,字句却如最锋利的刀,一片片割着唐明潮的体面,“不过是抄了你们唐门在涪州黑产的补偿。令嫒若能练成我的《玄·无为剑术》,往后唐门剑法足以立足武林,这笔买卖,你们不亏。”
“补……偿”二字如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唐明潮心口。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砸在青石地上,膝盖与地面相撞的闷响在大厅里回荡,震得案上茶盏轻颤。
曾经那双能镇住蜀中武林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像蒙了灰的古井,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终于彻底明白,唐门输了,输得干干净净,不是输在刀剑锋芒,是输在这年轻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算计里。
你上前一步,青蓝色官袍的衣角擦过唐明潮的膝盖,官靴踩在他脚边的青石上,“嗒”的一声脆响,惊得他浑身一颤。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尾微微上挑,勾起一抹带着戏谑的残忍冷笑,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砸进每个人耳中:“唐门主,本官此刻心里的阴暗念头,正催着我做件痛快事——占了唐门数百年的基业,抢了你的女儿和三个侄女,做回当年人人唾骂的欺男霸女的狗官,倒也舒坦。”
轰!这话如惊雷炸在议事厅中央,唐明潮浑身剧烈一颤,原本空洞的眼眸骤然迸发出绝望的恐惧,指节死死抠着青石地面,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唐春芳脸色惨白如纸,攥在掌心的素帕被生生扯破,双腿不受控制地打颤,裙裾下渗出的湿意顺着裤管往下淌,黏在小腿上冰凉刺骨;唐夏怜早已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脸,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最镇定的唐秋瑞也撑不住了,后背重重撞在廊柱上,发出“咚”的闷响,指尖掐进柱缝,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唯有唐韵秀猛地抬头,玄色劲装下的胸膛剧烈起伏,清冷的凤眸里没有半分羞耻,反而燃着近乎癫狂的狂热——那是被神只选中的信徒,终于等到主上宣告所有权的亢奋!就在这满室死寂的恐惧中,你话锋陡然一转,抬手理了理官袍前的云纹,脸上扯出一抹带着“悲悯”的浅笑,声音也缓了几分:“可我毕竟是读圣贤书出身,修齐治平的道理还是懂的。赶尽杀绝非君子所为,这样吧,咱们打个商量。”
“商量的便是玉古会馆,还有整个蜀中的桐油生意。”你向前迈了半步,青蓝色官袍扫过地上的茶渍,留下一道淡痕,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从今日起,唐门退出所有会馆的管理事务,账房、管事、采买全由新生居派驻人员接手;蜀中九府的桐油定价权,也交由新生居统一定制。至于每年的利润分红——唐门一成,上游油行商户一成,新生居一成。”每说一个字,唐明潮的身子便抽搐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膝盖在青石地上磨出细碎的声响。
退出管理!这五个字如重锤砸在唐明潮心上,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玉古会馆是唐门百年基业的根基,掌管道会馆便掌着蜀中的经济命脉,一旦交出,唐门便成了没牙的老虎!
统一定价!更是抽走了唐门最后的底气!往年唐门靠着垄断定价,丰年压农户的价、荒年抬商户的价,利润翻着倍地涨,如今把定价权交出去,和被人扼住喉咙有何区别!
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赤裸裸的接管!所谓的“三一分”看似公平,实则藏着最阴狠的算计——新生居握着定价权和管理权,想做多少“总利润”全凭一句话,给唐门的“一成”不过是看心情施舍的残羹冷炙!唐明潮喉头涌上浓烈的腥甜,却死死憋住不敢吐出来,生怕这口血吐了,唐门最后的体面也没了。
你仿佛没看见他的惨状,继续抛出诱饵,声音里带着几分“体恤”:“别忙着皱眉。新生居在安东府有两座海运船坞,万金商会和朝廷订了不少蒸汽轮船,哪一艘不要桐油防水防锈?往后几年,桐油的采购量只会翻番,总利润水涨船高,你们这一成,只会比往年垄断时拿的还多。”
这话如温水浇在冰上,长老们的神色顿时松动。严长老作为唐门最大的外戚势力悄悄摸了摸腰间的锦囊——他家在剑门县有三座油坊,往年全靠唐门定价才能盈利,若是新生居真能扩产,这一成利润确实可观;彭长老捻着山羊胡,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算计,偷偷和身旁的刘长老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贪婪。
你话锋再转,目光扫过廊下站着的普通弟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能穿透人心的力道:“至于唐门交馆后空闲的执事和弟子——比如唐门主在锦城、义州会馆当管事的两个儿子,都可以去安东府新生居学新技艺。新生居要在全国开设供销社,榨糖、织布、制皂、冶金的工坊都缺人手,唐门弟子懂药材、会辨木,培训半个月就能上手。待遇我明说:丁赋口赋新生居全包,父母妻儿的赡养每月按人头给饭票,住宿是带浴室的职工宿舍,伙食顿顿有肉——比你们现在跟着门主,每月领那点够嚼舌根的月钱,强十倍不止!”
哗——压抑的骚动终于冲破了死寂!廊下的弟子们再也绷不住,交头接耳的声音像潮水般涌来。一个穿灰布劲装的年轻弟子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去年娶亲,至今连彩礼钱都没凑齐,每月的月钱只够糊口;旁边的老执事叹了口气,摸了摸腰间磨破的钱袋,他家老母卧病在床,药钱全靠省吃俭用抠出来。你这番话,如一把烧红的匕首,精准捅进了唐门家族式管理的死穴——高层垄断利益,底层弟子却在温饱线上挣扎!
你当众掀开了这层遮羞布,把“高层剥削”的血淋淋事实摆到了阳光下,更给了底层弟子一条能吃饱穿暖的活路!
你静静看着弟子们眼中越来越亮的光芒,看着长老们坐立不安的模样,最后将目光重新落回瘫在地上的唐明潮身上。你缓缓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扎进他的耳朵,带着近乎怜悯的残忍:“唐门主,你该记得玄剑门是怎么灭的——巴州地狭民贫,便靠搜刮本地农户、勾结外地地痞流氓欺压良善活命,最后被官府以‘勾结盗匪’‘欺压乡里’的罪名满门抓捕。如今唐门失了桐油定价权,难不成也要走玄剑门的老路,靠放高利贷、收‘平安钱’、开赌场妓院来刮地皮?到时候,不用我动手,不妨告诉你,很快朝廷就会开始推行新政,踏平这里,也不过是递一张公文的事。”
“玄剑门”三个字如惊雷炸醒了唐明潮,他浑身剧烈一震,空洞的眼眸瞬间恢复神采,却被无尽的悲哀填满。他转头看向廊下的弟子——那些曾对他俯首帖耳的人,此刻正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你;再看向身旁的长老——严、彭两位长老正低头算计着什么,根本没看他。
他终于明白,自己早已众叛亲离,唐门的根基,早已被眼前这年轻人用三言两语彻底瓦解。唐明潮缓缓撑着地面站起,膝盖的剧痛让他踉跄了一下,却还是对着你深深鞠躬,腰弯得像张拉满的弓,声音沙哑得如同朽木摩擦:“一切……但凭杨大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