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观雨的住所出来,许星遥沿着记忆中熟悉的青石小径向自己的院落走去。两侧的灵松披覆着厚重的积雪,在渐渐清晰起来的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晕。
他走得很慢,靴子落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轻响,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格外分明。糖球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姿态,目光却总忍不住侧移,偷偷看向阿兄,仿佛要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眼前并非幻影。
五年了,这条从湖边通往小院的青石路,糖球不知独自走了多少遍。有时是在风雪交加的深夜,有时是在晨光熹微的黎明,每次走过,心头都沉甸甸地压着什么。
“阿兄,”糖球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有些发紧,“湖底……冷吗?”
许星遥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被雪覆盖的小径,片刻后才答道:“冷。”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冷有冷的好处。心,容易静下来。”
简单平实的一句话,却像一枚细小的冰针,轻轻刺在糖球心头,让他微微一颤。他想起自己这五年来的焦躁不安,想起每次听到宗门不利消息时的怒火中烧,想起面对各方倾轧时那股无处着力的憋闷……忽然觉得一阵惭愧涌了上来。阿兄在那暗无天日的绝境中待了整整五年,破关而出时,周身却萦绕着一种沉静。而自己拥有自由,守在熟悉的地方,心却时常像沸水般翻腾。
“我……我太沉不住气了。” 糖球低下头,闷闷地说道。
许星遥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月色下,糖球的面容比五年前褪去了许多稚气,个头又长高不少,肩膀宽阔,已经是个挺拔的青年模样了,只是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里,依旧盛满了毫无保留的依赖。许星遥心中微微一暖,轻轻拍了拍糖球结实的手臂,道:“你做得很好。这五年,一直替我守着这里,守着青翎和药玉。我都知道。”
糖球只觉得眼眶骤然一热,鼻腔也有些发酸,他赶紧用力眨了眨眼,重重点头,喉咙里挤出重重的音节:“嗯!”
二人又行了一段,回到那处僻静的小院。尚未开启禁制,便已感受到院内的灵力波动。左侧的静室隐隐透出青莹莹的光华,室内隐约有轻灵的风声盘旋。右侧的静室则笼罩在一片温润柔和的乳白色光晕之中,静谧无声,却透出一股蓬勃的生机。那正是青翎与药玉闭关的所在。感应到这两股气息根基稳固,突破的进程平稳有序,许星遥一直悬着的心,才算真正落下几分。
推开房门,一股旧书墨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陈设一切如旧,书案、木床、蒲团、书架,甚至他当年随手搁在案角的一个纸团,都还在原处。但细细看去,却又处处透着不同。
书架上那些他常翻看的灵植典籍与游记杂论,显然被取阅过,有些书册甚至因反复翻阅而微微鼓起,书页间还夹着不少新写的纸条,字迹虽显稚拙,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那是糖球的手笔,有的标注着疑问,有的则是他自己的理解。
墙角不起眼的地方,整整齐齐码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罐与玉盒,上面贴着标签,“寒渊冰砂”、“戊寅年封存雪水”、“霜松针”,甚至还有一个憨态可掬的罐子上,贴着“糖球特制肉干,给阿兄留的”。
最显眼的是正对房门的那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兽皮。兽皮被精心处理过,平整坚韧,上面用墨线划出整齐的方格,从五年前他被封入湖底的那一天开始,一天一格,密密麻麻,延绵不绝。大部分格子里只是用不同颜色的矿石粉划着简单的竖线,但有些特定的日子上,却被画上了小小的图案:一个咧开嘴的拙劣笑脸、一片精致的六角雪花、一轮被云朵半掩的满月……旁边还用更细的笔触写着小小的字迹:“还有一百天”、“终于只剩五十天了”、“快了快了,就快到了!”。
最后那一格,墨迹犹新,上面用欢快的线条画了一个小人正从波浪线条中奋力跃出的模样,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阿兄出来了!我就知道!”
许星遥走到兽皮前,伸出手指,极柔地抚过那些笨拙又期盼的痕迹。指尖下,仿佛能触摸到一千八百多个日夜里的晨昏交替,能看见糖球每日雷打不动地站在这面墙前,用最质朴的方式,一笔一划地对抗着漫长的等待。
“阿兄……” 糖球跟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我、我没事就瞎画……”
“画得很好。” 许星遥凝视着兽皮,轻声说道。他转过身,目光温和地落在糖球脸上,“这五年,辛苦你了。”
糖球立刻用力摇头,像拨浪鼓一样:“不辛苦!真的!一点不辛苦!” 他像是急于证明,语速快了起来,“莫师兄他们常常来看我,指点我修炼,这些书都是他让我读的,还告诉我宗门里的事。”
他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被认可的渴望:“而且,我现在已经是玄根二层了!虽然跟阿兄你比差得远,但我一直没敢偷懒,炼体诀每天都有练,力气比从前大了好多!莫师兄说我底子打得扎实,要是突破玄根三层,肉身强度能比得上普通玄根中期的体修……”
许星遥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待糖球一口气说完,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看来我不在的这五年,你反倒更勤勉用功了。”
“那是!”糖球挺起胸膛,随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是怕阿兄回来的时候,发现我一点长进都没有,会失望。”
许星遥摇摇头,在蒲团上坐下,示意糖球也坐。糖球乖乖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像个等着检查功课的孩子。
“和我说说,这五年具体怎么过的。”许星遥道,“慢慢说,不急。”
窗外月色渐明,雪光映着窗纸,屋内不需点灯也一片清亮。糖球从许星遥被封印后的第一天开始讲起,讲他如何焦躁不安,如何在莫怀远的指点下开始制定修炼计划;讲陈师兄怕他闷,带他去做过几次宗门的采集和巡守任务;讲赵墨教他剑法,说他“力道有余,灵巧不足”,逼着他每天刺雪三千次;讲李若愚说话他如何听不懂,给的丹药如何助他修行;讲卫长风带他去寒渊历练,他差点被一群冰晶蝎围住……
讲着讲着,糖球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那些曾经的焦虑、孤独、担忧,在这五年的坚持中慢慢沉淀,此刻在阿兄面前倾诉出来,仿佛终于找到了安放之处。
许星遥始终安静地听着,只在关键处问一两句。他能听出糖球省略了许多艰难,比如在宗门中作为妖修难免遇到的异样眼光,比如漫长等待中那些无人可说的夜晚。但他没有点破。有些成长,需要自己去经历。
“……大概就是这样。”糖球最后说道,“阿兄,我觉得这五年,我好像……明白了一点你以前说的道心是什么意思。不是懂了那些道理,就是……就是知道该怎么往前走了。”
许星遥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伸手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玉简,递给糖球:“这是我在湖底所悟,原本想着出来后检查你的进度再给你。现在看来,你可以开始学了。”
糖球接过玉简,神识一扫,眼睛顿时瞪圆了:“《星罡锻骨诀》?这、这是……”
“适合你体质的炼体功法。”许星遥道,“你体内天生就有月华之力,但《周天星力淬体法》毕竟是寻常人族炼体法门,你虽能修习,却并不完全契合。这篇是我结合宗门典籍和自身感悟,在《周天星力淬体法》的基础上推演出来的,虽不完善,但前路已通,你可自行摸索。”
糖球捧着玉简的手微微颤抖,“阿兄,我……”
“好好修炼便是。”许星遥打断了他的话,转而问道:“对了,我沉入湖底前,交给你的那株墨莲如何了?”
糖球闻言,连忙从自己的储物袋里取出一个玉盒,小心地捧到许星遥面前:“在这里呢,阿兄。我一直好好保存着,从不用离身。”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忐忑,“不过……阿兄,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大概两年前,我有一次将它放在身边修炼,发现……它里面蕴含的地脉戾气,似乎……能被我自然吸收,慢慢炼化。”
他说完,便有些紧张地观察着许星遥的神色。毕竟当初许星遥将此莲交给他保管时,曾特意叮嘱过,莲中戾气凶险,让他切勿轻易尝试炼化。
许星遥接过玉盒,轻轻打开盒盖,只见那株墨莲静静躺在盒中,莲瓣呈现出一种比五年前更加深邃的墨黑之色。他目光沉静地看了片刻,开口问道:“炼化之后,可曾感觉到有何不妥?”
“没有!” 糖球急忙摇头,语气肯定,“不但没有不妥,反而……它能调和我体内的血毒与月华之力,对我修行有助益。那次之后,我就时常在修炼时将它取出置于身旁,依靠它散发的气息辅助行功,进展比之前快了许多。不然,我恐怕也没这么快就能进阶。”
许星遥听完,沉吟了片刻。他的神念细细扫过墨莲,又深深看了糖球一眼。或许是自己当初过于谨慎了。这墨莲乃是吸纳地脉戾气而生,对寻常修士乃至大多妖修而言,确是难以驾驭的剧毒,但对于糖球这变异寒月犀而言,物性相生相克,戾气或许真成了独特的“补药”。
他将玉盒递回给糖球,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和道:“既然如此,这墨莲你便暂且留着吧。只是仍需谨慎,若有任何异常,需立即停下。”
糖球接过玉盒,珍而重之地将其收回储物袋中,道:“谢谢阿兄!我一定会小心的!”
许星遥点了点头,随即又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一方轻若无物的银丝面纱,正是当年在云昙遗迹中所得的那件异宝。他将这方银丝面纱,连同另一个灰布储物袋,一并递到糖球手中。
“糖球,有件事,我需要你下山去办。” 许星遥声音平稳,“这面纱有遮蔽灵力波动与神念探查之效,应当能助你遮掩妖修身份,方便你在山下行事。”
“什么事?阿兄你尽管吩咐。” 糖球接过面纱和储物袋,神色立刻变得认真起来。
“你先到老槐树村,帮我暗中看看家里人的境况如何,是否安好。” 他顿了顿,“记得,要打听一下我那小侄儿希白的去向。我查过近些年道宗新入门的弟子名册,并未发现他的名字。你且去悄悄探访,若是他没遇到什么特别的麻烦,只是选择了别的路途,那便……任由他去罢。”
“而后……”随即许星遥稍稍倾身,压低声音,对着糖球的耳朵细细叮嘱了几句。糖球凝神倾听,脸上神色变幻,时而恍然,时而凝重,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已然牢记。
“阿兄,这事……交给我,我能做好吗?” 糖球虽然应下,眼中还是掠过一丝犹疑。
许星遥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信任:“你如今已非当年懵懂,修为见识皆有长进,此事交予你,我放心。” 他话锋一转,又道,“而且,待青翎与药玉此番闭关结束,顺利突破后,我会立刻让它们前去与你会合,助你一臂之力。”
他指了指那个灰布储物袋:“这里面,有一些你眼下能用得上的东西,还有一些是给家里人的。记住,此行务必谨慎,莫要轻易暴露身份,也莫要主动与人冲突。若遇无法应对之危险,立刻捏碎袋中那枚玉符,我会立刻知晓。”
糖球将银丝面纱和储物袋紧紧握在手中,胸中涌起一股热流。他挺直腰板,道:“阿兄放心,我都记下了!”
“好。” 许星遥拍了拍他的肩膀,“路途遥远,你且去准备吧。”
“嗯!” 糖球用力点头,“我明日一早就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