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云山正厅,那往日里萦绕着茶香与药草清苦气息的所在,此刻却被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沉重如铅的窒息感彻底笼罩。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极大的气力,吸入肺中的不是生机,而是混杂着震惊、荒谬、痛苦与一丝血腥悲怆的尘埃。
柳眼瘫坐于冰冷的地面,方才那番崩溃的哭诉似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与神智。他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像一尊被风雨摧残后失了魂的玉雕。唐俪辞那句平静却宛如惊雷的“在我身中”,不仅击垮了他的怨恨,更颠覆了他对生死、对情义、乃至对人性的全部认知。藏心于己身,以自身血肉温养……这究竟是怎样的疯狂,又是何等绝望深沉之举?他不敢想,一想便是彻骨的寒。
方周静立一旁,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那紧握着剑柄、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心脏……在他的身体里?这个认知带来一种极其诡异的、近乎亵渎的亲密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复杂情绪——有得知真相的震动,有对那四年未知苦楚的想象,有对这份偏执付出的难以承受,更有一丝……物归原主的本能渴望。那毕竟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是他生命完整的象征。
唐俪辞站在光影交界处,月白的衣衫仿佛汲取了周遭所有的寒意。他琉璃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冻结了万载岁月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波澜。承认此事,如同亲手撕开一道从未愈合的伤疤,将内里最隐秘、最不堪的扭曲与执着暴露于人前。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众人的反应,只是以一种近乎抽离的冷漠,审视着这由他一手造就的局面。
就在这情绪紧绷至极致、仿佛下一瞬就要断裂的死寂中——
“哦——”
一声长长的、带着恍然大悟意味的“哦”声,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突兀地打破了凝滞。那声音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多少惊骇,只有一种“原来谜题是这样解开”的纯粹讶异。
所有的目光,或呆滞,或复杂,或冰冷,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到声音的来源——那个与在场所有人气质都格格不入的红发少年,火麟飞。
只见火麟飞一手抱胸,另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线条利落的下巴,脸上最初那一闪而过的震惊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陷入思考、并迅速找到关键点的专注神情。他甚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金色眼眸中闪烁着“逻辑通顺,可以理解”的光芒。
“我说呢!”他猛地一拍大腿,那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刺耳,语气带着一种拨云见日般的轻松,“原来是这么回事!把心放在自己身体里温养……嗯……”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匪夷所思的行为,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评估一项不太常规的技术方案。
“虽然操作是骚了点,听起来也有点……嗯……硌得慌?(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仿佛在想象那里多出一颗心脏的触感)但仔细想想,逻辑上好像也说得通嘛!总比随便找个风水宝地埋了,或者扔进什么护城河里要保险得多!至少不会丢,也不会被野狗叼了去,对吧?”
众人:“……”
一阵更加死寂的沉默。柳眼半张着嘴,挂在脸颊的泪珠都忘了擦拭,看火麟飞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突然开始朗诵《诗经》的山魈。这家伙……他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这种融合了惊悚、悲情与伦理困境的惨事,到了他嘴里,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关于“物品保管安全性”的技术讨论了?!
方周也微微侧首,看向火麟飞,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丝近乎无奈的讶异。他发现自己似乎永远无法准确预测这位“异世来客”的下一个反应。
而唐俪辞,那完美得如同面具般的冷漠脸上,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即便是他,也从未设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火麟飞浑然不觉自己再次以一己之力带偏了全场的气氛节奏。他的思维频道已经迅速切换到了“问题解决”模式。那颗心是方周师兄的,现在方周师兄人没事了(至少看起来是),那么下一步该做什么,在他那经历过七大平行宇宙洗礼的、直线条的思维里,简直是顺理成章、不言自明。
他三两步跨到唐俪辞面前,动作自然得如同走向训练场上的队友。金色的眼眸毫无畏惧地迎上那双深不见底、足以让江湖顶尖高手都心生寒意的琉璃色眸子,表情是十二万分的认真,甚至还带着点商量公事的诚恳口吻:
“那个,好看大哥,”他开口,语气平常得就像在问“食堂今天中午吃什么”,“既然现在小白……呃,是方周师兄,好端端地、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了,”他甚至还侧身指了指方周,以加强说服力,“那他的心,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老放你肚子里……呃,我的意思是,在你身体里温养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怪别扭的,而且……产权也不清晰,对吧?这容易引发后续纠纷。”
“物归原主”?
“产权不清晰”?
“后续纠纷”?
轰——!!!
这几个词,尤其是“产权”二字,像是一串裹挟着异世界法则的惊雷,毫不留情地再次劈落在在场所有“本地人”已然摇摇欲坠的三观之上!
柳眼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差点被这口冷气呛到,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火麟飞,像是看到了什么世间极致的荒谬景象。他……他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用这种谈论田产地契般的口吻?!那是心!是方周的心!是维系着唐俪辞四年执念、力量与痛苦的心!是说还就能还的吗?!这无异于直接向唐俪辞索要他的半条命!不,或许不止半条!唐俪辞怎么可能答应?!他怎么可能允许有人如此轻描淡写地、甚至带着点“程序正义”意味地,来剥夺他紧紧攥在手中的东西?!
方周也是呼吸骤然一窒,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确实想要回自己的心,那是属于他的、不容置疑的一部分。但他预想中的讨要,应是充满艰难的抗争,是力量与意志的较量,是掺杂着旧日情谊与今日决绝的惨烈撕扯。他绝未想到,火麟飞会以如此……直白、朴素、甚至有点商业逻辑的方式,将这个问题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下。这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所有的情绪和准备都像是一拳打在了空处。
连唐俪辞周身那仿佛永恒不变的、冰冷而危险的气场,都出现了刹那的凝滞和紊乱!他深邃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显然,火麟飞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跳过所有情感铺垫与利益博弈、直接指向最终结果的“直球”,精准地命中了他思维防线中最未曾设防的一环。而且是用这种……仿佛在集市上对着当铺掌柜说“掌柜的,到期了,该把我的传家宝还给我了”般的理所当然的语气!
唐俪辞沉默着,没有说话。但他周身的气息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极其危险,虚空仿佛在他身边微微扭曲、哀鸣,那是一种被触及最核心禁脔时,本能升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与冰寒。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深处,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翻涌起惊涛骇浪——有被冒犯的震怒,有被看穿的无措,有深入骨髓的刺痛,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的虚无感。
火麟飞见唐俪辞只是盯着自己不说话,眼神还挺吓人,但他去过的吓人地方多了,这点气场压迫还不足以让他退缩。他以为对方是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或者是在顾虑技术难度,于是又非常好心地、试图用更形象的方式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你看,心是方周师兄的,对吧?这是所有权问题,很明确。”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代表方周,“现在他人没事了,具备收回和使用的能力了,那么心就应该回到它原来的地方,这样才完整嘛!物归原主,天经地义!”他右手握拳,轻轻落在左胸心脏位置,做了一个“回归”的动作。
“这就好比……嗯……”他努力搜刮着来自现代(或者说异世)的比喻,“好比我把超兽闪驰借给你用,现在我要去打团战了,你是不是得还给我?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你放心,”他再次拍胸脯,金色眼眸里满是“我办事你放心”的可靠,“取出来的过程,要是需要帮忙,我擅长!我们那儿技术可先进了!激光刀、分子缝合线什么的……保证又快又准,创口小,恢复快,尽量不疼!”
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售后服务也包你满意!”
“噗——咳咳咳……”柳眼这次是真的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呛得满脸通红,眼泪都飙了出来。技术先进?创口小?尽量不疼?!售后服务?!这红毛小子是真傻还是在这里装疯卖傻,故意羞辱人?!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在谈论什么?!是在谈论一颗活生生的、承载了无数恩怨情仇的心脏!是在挑战唐俪辞那深不可测的底线!
方周忍不住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源自火麟飞的头痛剧烈袭来。这家伙这种“化繁为简”、“直奔主题”、并且总能将最复杂最沉重的事情用最朴素最“实用”的逻辑解读出来的能力,有时候真是……让人无力招架,却又……诡异地有效。
唐俪辞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眼眸,那目光已不再是冰冷的寒潭,而是化作了无数细碎而锋利的冰锥,带着实质般的穿透力,刺向火麟飞,声音低沉沙哑,蕴藏着风暴:“火麟飞……你可知,你此刻……究竟在说什么?”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
“知道啊!”火麟飞一脸坦然,甚至带着点“你这问题问得好奇怪”的疑惑,“要回属于小白……属于方周师兄的东西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金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写满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纯粹困惑,仿佛不理解为什么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情,会让在场所有人(包括那位看起来很高深的好看大哥)露出如此难以理解的表情。
唐俪辞看着他这副理所当然、毫无杂质的样子,一时间,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跟这种人讲利益牵扯、讲代价权衡、讲这其中蕴含的四年隐忍、无边痛苦、扭曲执念、以及那份连他自己都未必看清的、复杂难言的情感维系……仿佛都是在对着虚空挥剑,毫无着力之处。火麟飞的思维模式简单、直接、纯粹,像一道强光,穿透一切精心编织的迷雾、借口与自欺,直指最本质、最核心的问题——东西是谁的,就该还给谁。
这种纯粹到近乎“愚蠢”和“残忍”的逻辑,在此刻这纠缠着爱恨、疯魔与牺牲的混乱局面中,却像是一把最锋利也最“正确”的手术刀。
唐俪辞忽然觉得,自己那四年的处心积虑、那些不能言说的牺牲、那些以爱为名的禁锢、那些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黑暗,在火麟飞这双清澈见底、只认最简单道理的金眸注视下,仿佛都变成了一场盛大而可笑、充满了无谓迂回的自欺欺人。
他藏心四年,是为了救方周。
他承受反噬,是为了留住方周。
他将心晶置于己身,是为了……让方周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属于他。
如今方周已活生生站在这里,意识清明,身躯完好。
那么,这颗心,似乎确实……没有了任何继续留在他这里的、能够摆在明面上的“正当理由”。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刺入唐俪辞的心脏(或者说,那颗属于方周的心脏位置),带来一阵尖锐至极、几乎让他窒息的刺痛,以及……一种巨大的、仿佛整个世界的基石都在崩塌的空虚感。那不仅仅是一块蕴含着力量的心晶,那是他四年来的执念、是他力量的源泉之一、是他日夜承受的痛苦、是他与方周之间……最后的一丝,由他强行维系、不容割断的纽带。
厅内第三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比前两次更加深沉,更加压抑。
柳眼是彻底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看着火麟飞,如同看着一个即将引爆火药桶而不自知的稚童。
方周是极致的复杂和一丝被这“直球”逼出的、不容退缩的决绝。
而火麟飞,只是纯粹地、耐心地等待着唐俪辞的答案。
唐俪辞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许久,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才缓缓睁开。眸中所有的惊涛骇浪似乎都已平息,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万物归墟般的死寂寒潭。
他没有看那个搅乱了一切的红发少年,而是将目光缓缓转向了方周。那目光平静得可怕,仿佛在确认最后一件事情。
“师兄……”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抽离了所有情感的平静,“你也认为……该‘物归原主’吗?”
他将这个最终的决定权,这个最终的审判,抛给了方周。是维系这扭曲的共生,还是斩断这强求的链接,由方周来定夺。
方周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此刻清澈而坚定,如同被冰雪洗过的晴空。他明白这个问题的重量,明白这个选择背后意味着什么。但他更明白,什么是“我”的,什么是“完整”。
他轻轻颔首,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回荡在寂静的大厅:
“俪辞,四年之苦,剜心之痛,禁锢之厄,方周……感念于心。”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但此心乃我本源,是我性命之依归。它……确应归位。”
得到了方周这毫不犹疑的、肯定的答复,唐俪辞周身那股压抑到极致、仿佛随时会爆发的危险气息,反而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收敛了。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某种支撑了他四年、甚至更久的东西,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化为齑粉。
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幻觉,却蕴含着无尽的苍凉、自嘲,以及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解脱。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清晰,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然后,他转向火麟飞,琉璃色的眼眸如同两潭冻结的死水,映不出任何光影:“如你所愿。”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此法逆天,凶险异常,非比寻常。需万全准备,不容有失。”
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火麟飞,望向了某个未知的虚空。
“三日后,子时,万窍斋‘天人之境’。你……来取。”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月白的身影如同融化在空气中一般,没有丝毫声息,便已悄然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一个石破天惊的承诺,和满厅久久无法散去的、混合着震撼、茫然与某种宿命已定的冰冷气息。
火麟飞看着唐俪辞消失的地方,满意地点点头,双手叉腰,一副“问题圆满解决”的架势:“搞定!你看,好好沟通,讲清楚道理不就行了嘛!三天后是吧?万窍斋‘天人之境’,子时……嗯,记住了!包在我身上!”
他甚至还扭头对着尚处于呆滞状态的方周比了个“oK”的手势,露出一个灿烂的、充满信心的笑容。
柳眼依旧瘫坐在地上,表情空白,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唐俪辞那句“来取”一起飘走了。
方周望着唐俪辞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那其中有关切,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怅惘。
只有火麟飞,已经开始摩拳擦掌,脑子里飞速规划着三天后的“取心手术”流程,思考着需要准备哪些工具(异能量驱动?),需要注意哪些事项(无菌环境?麻醉?),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需要精密操作、但结局必然圆满的普通团队任务。
直球,有时候才是打破一切僵局最有效、也最残酷的武器——哪怕这颗球,裹挟着异世的逻辑,砸得所有局中人头晕眼花,心惊肉跳,乃至……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