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的手仍覆在薛明蕙的额上,玉佩冰凉,压着她体内翻腾的热意。她的呼吸比先前平稳了些,手也不再发抖,可脸色依旧青白,唇无血色,仿佛一丝生气都未留存。
他正欲唤春桃进来换一盆温水,藏经阁的门却被猛然撞开。
冷十三立在门口,肩头湿透,手已按在剑柄之上。
“他们来了。”
声音不高,却如寒刃入骨,令屋中空气骤然紧绷。谢珩抬眸,目光如电。冷十三神色未变,只低声道:“城西三里无人,是调虎离山。北狄人绕过了巡防,此刻已在谢府外院纵火。”
谢珩未语,俯身将薛明蕙稳稳抱起。她在怀中轻颤了一下,眼皮微掀,露出一线眸光,喉间溢出细弱的声响。
“东南……马厩。”
话音未落,她猛地呛出一口血,尽数落在袖中帕子上。鲜血迅速洇开,斑驳纵横,竟似一幅残缺图纹。
谢珩只一眼便懂。
他转身疾行,步伐沉稳而迅捷。冷十三紧随其后,软剑已然出鞘。春桃从侧廊奔出,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把所有灯都点上!”谢珩沉声下令,“前院、回廊、角门,一律点亮!让他们以为主院有人。”
春桃点头,转身向东而去。她袖中藏着一把剪刀,紧贴手臂,冷意渗肤。
谢珩抱着薛明蕙直趋中庭。刚过月洞门,东南角忽地闪起一道火光,焦味随风飘来。
“青崖!”他喝道。
暗影中一人应声而出,单膝跪地:“在。”
“带十人,炸毁马厩引线,绝不能让火势蔓延。”
“是!”
青崖起身即走,腿上机关轻响一声。谢珩继续前行,将薛明蕙安置在主厅台阶上,倚柱而坐。
她又咳了起来,这一次,血中夹着黑丝。她抬起手,用指尖蘸血,在帕子上画下一斜线,随后指向后园假山方向。
“鼓声……在那里。”
谢珩顺着她所指望去。假山洞口幽深如墨,不见人影,可风中确有低沉鼓声传来,一声接一声,节奏分明,似在调度敌军。
“敌首正在发号施令。”他低语。
她微微颔首,喘息数息,从袖中取出一只靛蓝荷包。药粉倾于掌心,她抬手一扬,粉末遇风即燃,腾起一缕紫烟,顺风飘向回廊。
片刻之后,那边骤然响起惨叫。数道黑影冲出,双手抓脸,口吐白沫,彼此撕扯。有人撞墙昏厥,有人倒地抽搐。
“毒雾起了。”冷十三低声说道。
谢珩抽出判官笔,手腕一振,三截铁链咔咔相连,化作短枪。他大步踏入回廊,冷十三紧随其后。
假山洞内,一名披甲男子正执鼓槌击鼓。察觉动静,他猛然回头,一刀劈来。
谢珩侧身避过,笔尖挑其腕部。那人吃痛松刀,尚未反应,笔尖已刺入咽喉,将其钉于石壁之上。
男子瞪眼倒下,鼓声戛然而止。
谢珩拔出兵器,血顺铁链滴落。他回首望向主厅——薛明蕙靠柱而坐,头颅微垂,不知是昏是醒。
“清点残敌。”他对冷十三道。
冷十三跃上屋顶,目光扫视全场。余下数十敌寇散落前院,有的仍在纵火,有的仓皇奔逃。他们身着北狄服饰,面涂灰泥,不似寻常士卒,倒像悍不畏死的死士。
冷十三盯住旗杆顶端那面狼头大旗——那是北狄死士的令旗,旗在人在,旗倒则溃。
他纵身而起,软剑缠住旗杆中段,猛然发力一绞。
铁杆发出刺耳摩擦声,随即“咔”地断裂。大旗轰然坠地,尘土飞扬。
院中敌寇顿时大乱。有人见旗倒,转身便逃;更多人被踩踏倒地,挤作一团,自相践踏。
就在此时,谢府暗门开启。三百轻骑疾驰而入,长矛在手,箭已上弦。
“杀!”谢珩一声令下。
箭雨倾泻,火光照亮刀锋,鲜血溅上墙垣、地面与屋檐。敌人接连倒下,最终仅剩几人跪地求饶。
战事迅速终结。
谢珩快步返回主厅,只见薛明蕙已滑坐于地,倚柱而靠,头一点一点。嘴角血迹斑斑,衣衫尽湿。
“明蕙。”他蹲下扶住她。
她勉强睁眼,唇瓣微动:“快……走……”
话未说完,头一偏,彻底昏厥。
谢珩当即撕下自己衣襟,裹住她肩上刀伤——那是方才飞溅碎片所致,一直渗血不止。他将她抱起,稳步走向内院。
身后,冷十三收剑入鞘,伫立尸堆旁环视一圈。确认再无伏敌后,他走向春桃。
“去烧热水,取干净布巾。”他说。
春桃点头欲走,冷十三忽而握住她手腕。
“她撑不了多久。”他声音低沉,“你准备着,万一……”
春桃打断他:“小姐一定会活。”
冷十三松开手,不再言语。
谢珩将薛明蕙安置于内室床榻。烛光映照下,她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他探她脉搏,跳动极缓,仿佛随时会停。
他取出玉佩,贴于她额头。然而这一次,玉佩毫无反应。她手指抽搐一下,旋即垂落。
床边小柜上搁着她的荷包,药粉仅余薄薄一层。谢珩尽数倒出,喂入她口中。她喉头微动,却未能吞咽。
“青崖!”谢珩厉声唤道。
青崖推门而入,单膝跪地:“世子。”
“速去太医院,带回沈从吾。告诉他,若不来,我便拆了太医院。”
“是。”
青崖转身欲行,谢珩又唤住他:“带上我的剑。”
青崖一怔,随即会意——那是信物,更是警告。
他领命离去。
冷十三此时亦至门外,身上染血。他立于帘外,并未入内。
“外面如何?”谢珩问。
“尸体已清。”冷十三答,“北狄旗毁,首领伏诛,余党尽灭。禁军刚抵府外,乃新君所遣。”
谢珩点头:“命他们收队,不得擅入内院。”
“是。”
冷十三退下。
屋中唯余谢珩与薛明蕙。烛火轻轻晃动,映在她脸上,宛如覆了一层寒霜。
谢珩握紧她的手,冷如冰石。他凝视她面容,忽见她睫毛微微一颤。
“你听着。”他低声道,“你不准死。你说过《六韬》已读完,那你就该知道——兵法最后一条是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几近呢喃。
“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写结局。”
她的手指忽然一动,指甲轻轻刮过他的掌心。
谢珩立刻俯身:“明蕙?”
她未睁眼,唇瓣微启,吐出两字:
“灯……灭……”
谢珩回头,只见烛火渐矮,油将尽。他伸手取新蜡烛,指尖刚触到烛台,窗外忽传一声闷响。
似重物落地。
他起身走到窗边,掀开一角帘幕。
院中空无一人,唯有烧焦的木头冒着青烟。方才还亮着的几盏廊灯,此刻尽数熄灭。
他眉头微蹙,正欲放下帘子,忽然瞥见地上一串脚印。
并非靴印,而是赤足所留。
自院墙根一路延伸至窗下,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中上来。
谢珩盯着那串脚印,缓缓攥紧腰间判官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