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冻土上,溅起一片雪花。谢珩抱着薛明蕙冲进荒村,身后火光冲天,将夜空染成血红。他一脚踹开破庙的门,寒风随之灌入,供桌上香灰纷飞。
他将她轻轻放在干草堆上,背倚着断裂的土墙。她头歪在一旁,嘴角不断渗血,手指微微抽动,指尖朝北轻轻一指。
谢珩明白她的意思。他从袖中取出那枚旧玉佩,贴上她的额头。她身体一颤,呼吸稍稍平稳了些。
香炉铜面忽地闪过一道微光。一滴血自她唇边滑落,滴在香炉边缘。血水蜿蜒而下,竟勾勒出一座府邸轮廓——飞檐翘角,朱门高挂,匾额上赫然写着“二皇子府”四字。
谢珩凝视那血迹,眉头越锁越紧。片刻后,几行小字浮现而出:子时焚诏。
他抬眼望向庙外。距离子时不足两个时辰。若二皇子当众焚毁先帝遗诏,顺利登基,此后局势将再难挽回。
他低头看她。她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唇瓣干裂。他探手轻触她鼻息,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撑住。”他低声说,“别睡。”
她眼皮轻轻一颤,未睁眼,指尖却微微蜷缩,似想抓住什么。
谢珩将玉佩攥入掌心,按在自己胸口,低声道:“你在流血,我在心跳。这颗心,从来都是你的。”
话出口,他自己也怔了怔。
这些年他装疯卖傻,混迹酒楼赌坊,从未说过一句真心话。可此刻,这些话却说得自然无比,仿佛早该如此。
外面风势更烈,破门吱呀作响。火堆早已熄灭,只剩几点火星在枯草边闪烁。
他脱下外袍裹住她,将她搂入怀中取暖。她冷如寒冰,气息愈发微弱。
“你还记得灯会吗?”他忽然开口,“五年前,你穿杏色裙衫,戴银丝灯笼簪。我撞翻了摊子,你蹲下帮我捡灯笼,却不慎踩到裙角,跌了一跤。”
她没有回应。
他继续道:“你当时骂我‘莽夫’,转身就走。我没追,却记住了你走路的样子——不急不缓,从不回头。”
顿了顿,他又说:“后来我才知,你娘去世那天,也是这样走完最后一程。你不哭,不求人,一个人走到最后。”
她睫毛微微一颤。
“你总说自己扛不住事。”他说,“可你一直在扛。咳血换情报,一次次救我。你现在快撑不住了,是不是?”
她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是默认。
他收紧手臂,唯恐她下一瞬便断了气息。“你说过要亲眼看着我夺回一切。我背你走过千山万水,绝不会让你在闭眼前看不见天亮。”
她终于睁开眼,目光涣散,许久才聚焦在他脸上。
她抬起手,指尖触到他衣襟,缓缓攥住一块布料。
力道微弱,却抓得极紧。
谢珩低头,唇轻轻覆上她的,轻如羽毛,却用尽了所有力气。
她没有躲,也没有动。只是在他的吻下微微颤抖,像一片即将碎裂的落叶。
这个吻短暂得几乎来不及感受。他松开时,看见她眼角有泪,顺着鬓发滑入发际。
“别怕。”他声音沙哑,“我不走。你要活着,亲眼看着我把他的皇位掀了。”
她嘴唇微动,声如游丝:“我……怕撑不到。”
“那就撑住。”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这里跳一下,你就多活一刻。它不停,你就不能闭眼。”
她望着他,眼神渐渐模糊。手上的力道渐弱,仍紧紧抓着他。
谢珩将她搂得更紧,下巴抵着她的发。他知道她已听不见,仍低声说道:“小时候我在慈恩寺偷看《六韬》,被师父追打。你躲在柱子后笑,还塞给我半块糖糕。那时我就想,这姑娘胆子不小,敢笑世子。”
她嘴角轻轻一动,似想笑。
可他知道,她已听不见了。
香炉上的血迹开始淡去,最终消失无痕。她呼吸越来越浅,整个人软在他怀里。
谢珩摸她额头,滚烫灼手。他撕下里衣布条,蘸了雪水为她擦拭脸颊,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春桃给你缝的荷包还在吗?”他问,明知她无法回答。
他伸手探入她袖中,摸到那个靛蓝的小包。打开一看,药粉只剩薄薄一层。他倒出粉末,轻轻撬开她牙关喂进去。她吞咽艰难,呛了一下,又咳出一口血。
他用布接住,看鲜血慢慢浸透布面。
门外风雪未歇。远处京城方向,火光愈发明亮。
他靠墙坐下,将她整个抱在怀里。一手护住她头,一手贴在她背上,感受她微弱的心跳。
时间缓缓流逝。他数着她的心跳,也数着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子猛然一僵,骤然睁眼。
谢珩立刻低头看她。
她瞳孔放大,直勾勾盯着空中,嘴唇发抖,仿佛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
紧接着,一大口鲜血喷出,正洒在香炉内壁。血迅速蔓延,竟拼出四个字——
府中埋伏
谢珩眼神骤冷。
她喘息不止,目光涣散,手死死扣住他手腕。
“我知道。”他低声说,“我会小心。”
她摇头,还想说话,口中只涌出血沫。
“你想说什么?”他问。
她张嘴,声音几不可闻:“别……单独……进去。”
谢珩心头一震。
原来她不仅看到焚诏,更预见了他入府后的杀局。
他点头:“我不单独去。等我找齐帮手,一起杀进去。”
她仍摇头,眼中满是焦急。颤抖的手指先点自己胸口,再指向他。
他懂了。
她说:你要带我一起。
可她如今连坐都坐不起来。
“你这样怎么进?”他声音低沉,“我不能让你死在路上。”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说:“死……也要……看着你赢。”
谢珩看着她,忽然笑了。不是欢喜,而是痛出来的笑。
“好。”他说,“我带你进府。哪怕你只剩一口气,我也要你亲眼看着我踩碎他的龙椅。”
她终于松了口气,手缓缓垂下,眼睛闭上了。
谢珩将她紧紧搂住,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她高热如焚,呼吸断续。
他从腰间取出判官笔,拆成三截,将其中一截放入她手中。
“拿着。”他说,“这是我的命。你攥着它,就不能放手。”
她手指缓缓收拢,握住了那截铁笔。
外面风雪呼啸。破庙里,唯有两人交叠的呼吸声。
谢珩抬头看向梁柱,抽出匕首,在木头上划下一道。
记时间。
也记誓言。
他低头看她,见她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做了个梦。
他贴近她耳边,轻声道:“等天亮,我就背你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