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至亲之人的信笺,被苏晚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压在了她平日睡前常翻阅的那本《黄帝内经》下面。墨迹干透,如同她已了无遗憾的心境。完成这最后的仪式后,她回到卧室,在顾晏舟身边躺下,握着他的手,内心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安宁。
那一夜,顾晏舟睡得格外沉。没有梦境侵扰,没有年老带来的酸疼不适,只有一种仿佛回归母体般的温暖与安稳。他甚至无意识地向苏晚的方向更紧地靠拢了些,手臂习惯性地环过她的腰际,如同过去几十年每一个相拥而眠的夜晚。
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万籁俱寂。
顾晏舟是在一种奇异的生物钟中醒来的。不是被光线或声音打扰,而是身体内部某种长久以来照顾苏晚所形成的本能,让他从深沉的睡眠中缓缓浮起。他下意识地想去探探身边人的体温,想去为她掖好被角。
然而,他的手触碰到苏晚的手臂时,感受到的却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凉意。
那凉意,并不刺骨,却带着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静止。
顾晏舟的心猛地一沉,睡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撑起身子,借着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晨曦,低头看向枕边人。
苏晚静静地侧卧着,面容无比安详,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如同新月般柔和的弧度。她的双眼闭合,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或挣扎的痕迹,仿佛只是沉浸在一个无比甜美的梦境里,不愿醒来。
可是,她没有呼吸时胸腔那细微的起伏,没有脉搏在他指尖下那熟悉的跳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顾晏舟没有立刻呼喊,也没有惊慌失措。他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安详的容颜,永远刻印在心底。巨大的、如同潮水般的悲伤瞬间淹没了他,但那悲伤之上,却奇异地覆盖着一层深沉的、近乎神圣的平静。
他知道了。她走了。以她最希望的方式,在他身边,在睡梦中,毫无痛苦、毫无牵挂地,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重新躺了下来,侧过身,面对着她。他伸出手,用那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指,极轻极轻地拂过她冰凉却依旧柔软的脸颊,为她将一缕散落在额前的银发拢到耳后。动作温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然后,他握住了她那只已经失去温度的手,将它紧紧贴在自己依旧温热的胸口,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最后一次温暖她。
他没有流泪,只是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在逐渐亮起的晨光中,陪伴着她,完成这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他想起了昨夜她异常的安静,想起了她临睡前那深深凝望他的眼神,那里面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告别,是她用尽最后力气,给予他的、无需言语的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鸟鸣开始清脆起来,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黑暗。
顾晏舟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坐起身,依旧没有松开苏晚的手。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顾念苏的号码。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温和:“念苏,来爸爸妈妈房间一趟。你妈妈……她睡得很安详。”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随即传来顾念苏带着哭腔的、压抑的回应:“……爸,我马上来。”
放下电话,顾晏舟俯下身,在苏晚光洁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长久而轻柔的吻。
“晚安,我的晚晚。”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充满了无尽的爱意,“做个好梦。我们……下次见。”
阳光彻底照亮了房间,洒满床铺,将苏晚安详的睡颜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她仿佛只是睡着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做了一个关于碧水、青云、星空与牵手的,很长很美的梦。
在睡梦中安详离去,这是生命能给予的、最温柔的终结。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临终的恐惧,在最爱的人身边,握着彼此的手,平静地跨越了此岸与彼岸的界限。对苏晚而言,这无疑是她传奇一生,最圆满、最诗意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