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遇的植物园归来后,一种深沉的平静笼罩着顾晏舟和苏晚。他们仿佛完成了一场与过去最彻底的对话,身心都感到一种奇异的轻盈与通透。然而,生命的烛火燃烧至尽头,光芒虽温和,却也预示着终将熄灭。
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苏晚从睡梦中醒来。月光如水银般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卧室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清冷的光带。她侧过头,看着身旁顾晏舟安睡的容颜,呼吸均匀,眉头舒展,如同一个毫无挂碍的孩童。一种清晰的预感,如同月光般凉凉地漫上她的心头——属于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没有惊动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他许久,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起身,披上那件常穿的软缎晨褛,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卧室。
她没有去书房,而是来到了那间充满药香与书卷气的玻璃花房。这里,有他们最多的共同记忆。她只打开了角落里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在昏黄的光晕里,在熟悉的草木环绕中,在星空的默默注视下,坐到了那张老旧却舒适的书桌前。
她取出了两张质地精良、带着暗纹的素白信笺。没有选择电脑或打字机,她拿出了那支顾晏舟在她六十岁生日时送她的、定制的钢笔。笔身温润,承载着岁月的分量。
她要写两封信。一封,给顾晏舟。另一封,给他们的女儿顾念苏,以及所有爱他们和他们所爱的人。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致 晏舟:
她的手很稳,字迹虽因年迈而略显颤抖,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的风骨与清秀。
“晏舟,我的爱人: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已经不能像现在这样,看着你安睡的容颜了。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如果那注定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结局。
今夜月光很好,让我想起了植物园那座桥上的很多个傍晚。这一生,走得真快啊。快到我仿佛还能清晰地感觉到,你第一次牵起我的手时,那掌心传来的、略带紧张的温热。也快得……让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时光,怎么过都觉得不够。
回想起来,我们之间,似乎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告别。从那个春天的午后开始,每一次分离,无论长短,都知道会再相见。所以,这一次,也请不要把它看作是告别。就当是……我又一次走到了你的前面,像以往很多次探险一样,先去为你看看前面的风景。
谢谢你,晏舟。谢谢你当年在那棵银杏树下,走向了我。谢谢你在我每一次‘任性’地钻研那些看似无用的学问时,给予我的理解与支持。谢谢你在我用黑客技术‘惹祸’后,默默为我扫清障碍。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念苏,让我体会到了生命最完整的滋味。
这一生,我扮演过很多角色,但最幸运、最幸福的,是成为你的妻子。若有来生,若你还愿意,请一定,一定还要找到我。到时,换我先向你伸出手,说:‘顾先生,请牵好我的手。’”
写到这里,苏晚停顿了许久,眼眶湿润,她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落笔:
“我走之后,不必悲伤。你常说我是你的光,但你知道吗?你才是我生命里最坚实、最温暖的那座山。你要好好的,按时吃饭,天气冷记得加衣。替我看顾好念苏,看顾好我们的孙辈,看顾好‘归流’播下的那些种子……替我,多看看这个我们共同热爱过的世界。
爱,不会随着呼吸停止。它会在每一缕吹过百草园的微风里,在每一颗我们共同仰望过的星辰里,在我从未松开过的你的手心里。
永远爱你的,
晚晚
于 星辉相伴的深夜”
放下给顾晏舟的信,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拿起了第二张信笺。
致 念苏,及所有我们所爱的你们:
这封信的笔触,多了几分属于母亲与长辈的温柔与豁达。
“我的孩子,还有所有关心着我们的人们:
当你们读到这些字的时候,请不要为我们流泪。我和你们的父亲(太公\/老师),度过了非常、非常充实而美好的一生。我们爱过,奋斗过,迷茫过,也坚定过。我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也见证了你们的。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其长度,而在于其广度与深度。我们很高兴,能将自己的力量,用于创造、用于分享、用于帮助更多需要的人。我们也无比骄傲,能看到你们各自走在属于自己的、光明的道路上,并且将爱与责任的接力棒,稳稳地握在手中。
‘星河’与‘归流’的事业,是理想的延续,而非负担。请按照你们内心的指引,继续前行,不必拘泥于我们的足迹。记住‘碧水青云’的期许,守住本心,志存高远。
家,不是一座房子,而是心之所向。无论我们在与不在,爱,始终是连接我们所有人的纽带。要彼此珍惜,相互扶持。
最后,替我照顾好你们的父亲(太公)。他外表坚强,内心却需要很多的温暖。多陪他说说话,多和他一起看看星空。
不必挂念我们。我们只是化作了风,化作了云,化作了星辰,换了一种方式,永远守护在你们身边。
带着我们所有的爱和祝福,
苏晚(妈妈\/太婆\/老师)
绝笔”
写完最后一个字,苏晚放下笔,长长地、舒缓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生命中最后一份重担,又像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次托付。她将两封信仔细地叠好,放入早已准备好的两个素雅信封中,在信封上分别写下名字。
然后,她吹熄了灯,借着月光,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卧室,重新在顾晏舟身边躺下,如同从未离开。她握住他沉睡中无意识伸过来的手,紧紧贴合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月光移动,漫过他们交握的双手,那未曾干透的墨迹,在信封上,散发着无声而永恒的爱与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