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太和殿早朝。
当乾隆将设立总理工业衙门的提议公布于众时,整个朝堂的氛围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与康熙朝不同,乾隆朝的汉人官员在朝中的势力已然不容小觑,他们也更为激烈。
镶蓝旗都统完颜?鄂容安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是个粗人,说话向来直接:“皇上!汉人多狡诈,反复无常!”
“前有吴三桂,后有反清复明,哪一个不是心怀叵测?若是让他们掌握了这等工业神术,日后能自己造炮铸枪,怕不是要反戈一击!到那时,我满人何以自存?”
他这话,立刻得到了一众满蒙王公的支持。
蒙古亲王策凌也瓮声瓮气地说道:“蒙族与大清唇齿相依,辅佐皇上尚可。汉人,信不过!若非要选,也只能让他们学些皮毛,万万不能接触核心的火炮、战船之术!”
“鄂大人此言,是以偏概全了!”
礼部尚书纪昀从容出列,对着鄂容安一拱手,声音清朗,“我朝开国百余年,汉人官员忠君体国者,如过江之鲫。”
“前有张廷玉大学士辅佐三朝,鞠躬尽瘁,何来反心?大人只看那乱臣贼子,却不见这满朝忠良,岂非有失公允?”
他顿了顿,又道:“再者,工业之术,包罗万象,需百工协作,冶炼、制造、算学、格物,环环相扣。”
“仅凭满蒙子弟,恐难精通所有技艺,届时若只学得皮毛,造出些无用之物,岂不辜负了皇上一番苦心?”
纪昀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刘墉,刘统勋之子,也跟着上前一步,声音比他父亲还要刚直:“策凌王爷之言,更是自相矛盾!”
“既不让汉人接触核心技术,又何必选拔汉人入衙门?不过是找些汉人来做杂役,装点门面罢了!此乃自欺欺人,更是对天下汉人士子的羞辱!”
“放肆!”傅恒大喝一声,怒视刘墉,“竖子安敢在朝堂之上,非议国策!”
一时间,朝堂之上吵成了一片。
满人官员纷纷指责汉官心怀异志,汉人官员则痛斥对方固步自封,不顾江山社稷。
争论到激烈处,几位性格刚烈的汉人御史,甚至当场摘下官帽,声称若朝廷不能唯才是举,他们宁愿辞官归乡,也不愿与此等庸碌之辈为伍!
而八旗那边也不甘示弱,傅恒、鄂容安等人,当即联合了数十位满蒙王公大臣,联名上书,请求乾隆为大清万年计,永禁汉人学技!
“够了!”龙椅之上,乾隆一声怒喝。
他看着下面势同水火的两派官员,脸色铁青。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片雄心,竟会引发出如此剧烈的党争。
他震怒,却又不敢轻易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杀几个汉官容易,但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压制八旗贵族,则会动摇他统治的根基。
朝堂上的争执,同样很快就传到了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在汉人聚居的江南苏州、杭州等地,反应最为激烈,无数富商、士子和手工业者,忧心忡忡。
“听说了吗?朝廷得了天大的好处,能造出不用人力的织布机,却只肯教给旗人!”
“这还了得?咱们这些织户,岂不是要断了生路?”
“何止是生路!这是朝廷信不过咱们汉人啊!”
一些有声望的江南大盐商,联名向朝廷捐献了百万两白银,只求广开才路,不拘满汉,唯才是举,让他们的子弟也能有机会学习新学。
然而,奏折递上去,却如石沉大海。
乾隆收了银子,却驳回了他们的请求。
消息传回江南,引起了公愤。
苏州的数千名丝织业手工业者,自发罢工,封存机杼,以此抗议,他们不闹事,不喊口号,只是默默地坐在织造局门口。
地方官府又惊又怕,急忙出动兵丁镇压,为首的几个工匠被抓进大牢,一场声势浩大的抗议,就这么被强行按了下去。
京城里,满汉之间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
八旗子弟在茶馆酒楼里高谈阔论,说皇上英明,这神仙法术就该由旗人掌握,汉人只配做奴才。
路过的汉人听了,怒火中烧,双方常常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
顺天府的衙门,一时间竟被这些打架斗殴的案子堆满了。
各种流言,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清廷怕汉人强,宁愿自己学得慢,也不让汉人沾边!”
“满人要把所有好处都占了,这是要断了咱们汉人的根啊!”
这些流言,有时候比刀剑更加伤人。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乾隆看着雪片般从各地飞来的奏折,一半是地方官报告民间骚乱,一半是汉官隐晦的劝谏,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傅恒、刘统勋、和珅三人垂手立在殿下,谁也不敢先开口。
良久,刘统勋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皇上!民间怨声已起,若再如此压制汉人,恐动摇国本,民心若失,盛世亦将不存啊!”
“臣恳请皇上,给汉人一个机会!“
“万万不可!”傅恒立刻出声阻止,语气急切,“刘大人此举,无异于开闸泄洪!不出十年,必生异心!”
看着又要吵起来的两人,乾隆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既烦躁于汉人的不知进退,又恼火于满人的不思进取。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和珅,又一次恰到好处地开了口。
“皇上,傅大人与刘大人的忧虑,皆是为国。依臣愚见,倒不如折中一番。”
他谄媚地一笑,“汉人比例,定为一成,以安八旗之心,在举荐上,由汉人官员联名举荐。”
他看了一眼乾隆的脸色,继续说道:“但为保万无一失,所有被举荐的汉人,最后都需由皇上您亲自面试,考核其忠心与才学。”
“如此一来,既能显出皇上的宽宏大度,安抚了汉人士子之心,又能将最终的决定权牢牢握在您自己手中,确保所选之人,绝对可靠。皇上圣明,定能分辨出谁是忠臣,谁是奸佞。”
这番话,说到了乾隆的心坎里。
他最享受的,就是这种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感觉。
“嗯……”乾隆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就依和珅所言!”
他看向傅恒与刘统勋,做出最终的决断,“传朕旨意!总理工业衙门学艺者,满人占七成,蒙人占二成,汉人为一成!”
“凡被举荐之汉人,需有三位汉人尚书联名,最后由朕亲自考核其忠诚度!若有半点不忠之言,不敬之行,即刻罢黜,永不录用!”
旨意颁布,朝野上下的风波暂时平息。
汉人官员虽然失望,但举荐权总算回到了自己手里,算是一点小小的进步。
民间的骚动,在官府的强力弹压和安抚下,也渐渐缓和。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道裂痕,并未弥合。
许多真正有才华、有风骨的汉人奇才,听闻这带有羞辱意味的忠诚度考核,皆是不屑一顾,宁愿归隐山林,也不愿接受这等盘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