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馆陈旧的气息像凝固的时光,带着纸张腐朽和灰尘混合的特殊味道。范俊武坐在阅览室冷硬的椅子上,面前摊开着从微缩胶卷上打印出来的、字迹模糊的旧报纸。窗外是阴沉的天空,与室内昏黄的灯光一同,将他的脸色映得更加晦暗。
「南城新区开发纠纷升级,合伙人反目成仇,冲突致一死一伤」
「顾氏企业迅速整合资源,疑成最大赢家」
「范志明重伤不治,家属质疑调查结果」
冰冷的铅字,拼凑出二十多年前那场血腥而隐秘的往事。报道语焉不详,刻意回避了关键细节,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指向性,与咖啡馆那个神秘男人提供的信息相互印证。他看到报道中提到,冲突发生时,现场除了范志明和顾宏远,还有几名身份不明的“相关人员”。而顾宏远在事后接受采访时,声称“深感痛心”,将事件定性为“意外”,并迅速以“合伙人”身份,接管了公司绝大部分资产和那个至关重要的开发项目。
范俊武的指节捏得发白,胸腔里翻涌着一种混合着愤怒、恶心和彻骨寒意的情绪。这不仅仅是商业纠纷,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掠夺,甚至可能是一场……谋杀。而他的父亲,这些年背负着兄长惨死、家业被夺的阴影,却只能选择沉默和逃避,用粗暴的阻止来试图保护他,不让他卷入这危险的漩涡。
那么顾言深呢?他知道多少?他如今接近江诗韵,这看似完美的追求背后,是否也带着顾家一贯的、不择手段的算计?是否也包含着对范家某种未尽的……恶意?
这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如果连那份他曾经嫉妒、视为无法逾越的“完美”感情,都可能建立在如此肮脏的基石之上,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相信?
他猛地合上文件夹,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格外突兀。管理员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范俊武没有理会,他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他需要空气,需要冷静。
外面的天空依旧阴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走到档案馆后面的小花园,靠在冰冷的石柱上,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吸入肺腑,带来辛辣的刺激,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
他想起江诗韵清澈的眼睛,想起她跳舞时专注的神情。她那样干净,像初雪,不应该被卷入两个家族肮脏的过往和可能的阴谋里。他必须弄清楚真相。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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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江诗韵正坐在顾言深公寓那间视野极佳的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全景,繁华尽收眼底,却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疏离感。这里是顾言深在校外购置的居所,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线条利落,色调以黑白灰为主,昂贵,精致,却缺少烟火气,像一间设计样板房。
顾言深刚刚结束一个跨国视频会议,从书房走出来。他脱下西装外套,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这个略带随意的动作,在他做来,依旧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优雅。
“等久了?”他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没有。”江诗韵摇了摇头,手里捧着一杯他刚才递给她的、温度适宜的花草茶。她看着茶几上那本摊开的、关于瑞士建筑艺术的精装画册,是顾言深刚才给她看的。
“喜欢吗?”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伯尔尼的老城很有韵味,我们可以多停留两天。”
他的未来规划里,总是有“我们”。江诗韵放下茶杯,陶瓷杯底与玻璃茶几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起头,鼓起勇气,看向他:“言深,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顾言深姿态放松地靠向沙发背,眼神温和,带着鼓励。
“你父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问题问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或许是因为最近心里那份莫名的不安,或许是因为……那个被她刻意压抑的名字,连带关于他家族模糊的阴影,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顾言深脸上的笑容似乎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端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动作不疾不徐。
“我父亲?”他放下水杯,语气平静如常,“他是个很成功的商人,眼光独到,行事果决。从小他就教导我,想要的东西,要凭自己的能力和手段去争取,优柔寡断和感情用事,是成事的大忌。”他的描述客观,冷静,听不出太多个人情感,更像是在评价一个商业案例。
“手段?”江诗韵捕捉到这个有些冰冷的词。
顾言深看向她,目光深邃,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在商场上,有时候需要一些非常规的策略。这很正常。重要的是结果。”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磁性,“就像我对你,诗韵。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也会用我认为最好的方式去争取。我希望给你最好的生活,最安稳的未来。这有什么不对吗?”
他的话语像一张温柔而坚韧的网,将她包裹。他承认了“手段”,却又将它与“给予她最好的一切”捆绑在一起,让她无法反驳,甚至生出一种自己是否太过敏感的愧疚。
可是,那种被“安排”、被“掌控”的感觉,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他像一位技艺高超的棋手,早已布好全局,而她,是他棋盘上一颗重要的、被精心呵护却也必须按他意志移动的棋子。
江诗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完美无瑕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鸿沟。他生活在云端,规则清晰,目标明确;而她,或许终究是眷恋着人间那些粗糙却真实的温度,那些不受控的、可能带来疼痛却也证明鲜活存在的情感波动。
“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了。”她避开他深邃的注视,站起身。
顾言深没有阻拦,也跟着站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抗拒。
顾言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内心,看到她此刻的混乱和动摇。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好,路上小心。到了告诉我。”
江诗韵拿起包,几乎是逃离了这个过于精致也过于压抑的空间。
走在冬夜清冷的街道上,寒风拂面,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她回想着顾言深关于他父亲的描述,“手段”、“果决”、“重要的是结果”……这些词汇,与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形象叠加在一起,产生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割裂感。
而范俊武那张带着伤痕和倔强的脸,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他或许冲动,或许笨拙,或许给过她伤害,但他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是那么真实,不加掩饰。他不会用“手段”,他只会用最直接、有时甚至是伤人的方式,表达他最原始的情感。
一个是精心计算的完美,一个是带着瑕疵的真实。
她该选择哪一个?
或者说,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她抬起头,望着城市上空那轮被云层遮掩、显得朦胧而寒冷的月亮,感觉自己的心,也正悬在半空,无所依归。身后是顾言深为她铺就的、通往云端的坦途,前方却是一片迷雾,看不清方向,只回荡着来自过往深渊的、令人不安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