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官员将程处亮所述记录呈递御前后,李世民对此事的态度却显得意味深长。
他既未下令深究那狱卒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也未再扩大追查范围,只是下旨嘉奖了程处亮的忠勇,赏赐下诸多珍贵药材补品,以示抚慰。
此事,便在表面上如此风平浪静地揭过了。
但更令人玩味的是东宫。
太子李承乾一改往日的浮躁,竟变得深居简出,开始每日规规矩矩地处理东宫积压的政务,举止沉稳。
仿佛此前与侯君集策划的那场震惊朝野的大理寺狱风波,从未发生过一般。
与此同时,卸去所有官职的王珪,真正过上了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他一身布衣,时常手持书卷,在自家园林中教导六岁的孙儿王旭和五岁的王琰识字开蒙。
看着两个小孙儿摇头晃脑地念着古卷,享受着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他脸上尽是豁达与平静。
而王家,也并未因王珪的离去而沉寂。
其长子王崇基,原考功司郎中,因其勤勉干练、处事公允,被擢升为吏部侍郎。
年仅三十九岁便位居吏部要津,这无疑向朝野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陛下对王家的恩宠与信重,并未因王珪的致仕而有丝毫削减,反而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时光,就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平静中,悄然流逝了一月有余。
五月底的长安,已是暑气渐起。
一队风尘仆仆的使团,带着高原特有的凛冽气息,进入了这座万国来朝的都城。
使团首领名为冯德遐,他肩负着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的重托——向大唐皇帝求娶公主。
这一日,大朝会,太极殿内庄严肃穆。
“宣,吐蕃使臣冯德遐,觐见——!”
随着内侍悠长的唱喏,冯德遐整理了一下身上虽华丽却与中原规制迥异的袍服,双手高举着礼单,低眉顺眼,步履恭敬地步入大殿,在御阶前依礼深深跪拜:
“下国小臣冯德遐,奉我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之命,叩见天可汗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修饰的谦卑,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随后,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保持着跪姿,双手将礼单举过头顶,言辞恳切:
“我主松赞干布,久慕天朝上国风华,心向王化。今闻突厥、吐谷浑皆蒙天恩,得尚公主,结秦晋之好。我主心甚向往,特命小臣备下薄礼,不远万里而来,斗胆恳请陛下天恩,许以公主,下嫁我主,永结姻亲之好。
自此,吐蕃愿永为大唐西南藩篱,岁岁朝贡,不敢懈怠。”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几乎将吐蕃置于藩属之位,语气中充满了期盼与小心翼翼。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李世民,面色平静,无喜无怒。他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目光微转,扫向了文官班列最前方的房玄龄与长孙无忌。
内侍接过礼单,呈递御前。
李世民略看了一眼,那上面罗列着大量的黄金、珍稀皮毛、宝石等物,价值不菲,足见吐蕃的诚意。
但他并未表态,只是淡淡开口道:“吐蕃赞普的心意,朕已知晓。此事关乎国体,容朕与诸卿议后再决。使臣远来辛苦,且先至四方馆安歇,静候佳音。”
退朝之后,李世民移驾两仪殿,只召见了房玄龄与长孙无忌等寥寥数位心腹重臣。
殿内,李世民将那封礼单置于案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道:“吐蕃高原之邦,其赞普松赞干布,确是一代雄主。其请婚之意,二位爱卿以为如何?”
房玄龄率先开口,他性格更为持重务实:“陛下,吐蕃僻处西南,地势险峻,民风彪悍。其赞普统一高原诸部,其势正锐。”
“此番请婚,表面恭顺,实则亦有借我大唐威势,巩固其自身地位之嫌。若允其请,或可暂安西南边陲,然……其地过于遥远,教化难及,恐非长久安顺之策。”
长孙无忌接着房玄龄的话,语气则更为锐利直接:“陛下,房相所言极是。且我大唐公主,金枝玉叶,岂能轻适化外之地?那高原苦寒,迥异中原,岂是帝女所能安居?”
“再者,突厥、吐谷浑虽已臣服,然其地与中原往来已久,情况迥异于吐蕃。若轻易许婚,恐周边诸国纷纷效仿,届时我大唐是许还是不许?”
“许,则公主沦为安抚边藩之物;不许,则易生边衅。依臣之见,不若以此番准备不足,公主年幼等由,婉言谢绝,且观其后效。”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两位重臣的分析,目光深邃。他深知松赞干布的野心,也明白吐蕃未来的潜力。
此刻的大唐,战略重心仍在北方与西域,对于一个刚刚兴起、情况未明的西南政权,他并不愿过早以公主下嫁的方式给予过高的政治认可,更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去那未知的苦寒之地冒险。
沉思良久,李世民缓缓颔首,做出了决断:“二位爱卿所言,甚合朕意。”
“吐蕃之心可察,其地其情却未明。公主下嫁,非同小可。此番……便回绝了吧。”
数日后,冯德遐得到了大唐皇帝婉拒的答复,理由无非是“公主年幼”、“路途遥远,恐难适应水土”等冠冕堂皇之言。
冯德遐虽极度失望,却也不敢流露丝毫不满,只得恭敬拜谢,带着未能完成的使命和一份被挫伤的骄傲,踏上了归途。
……
这段日子,王玉瑱过得甚是逍遥。
终日伴着两位夫人流连于长安郊外的山水之间,踏青赏花,饮酒赋诗,仿佛又回到那个一派闲散富贵公子的气象。
且嶲州的基业如今已稳如磐石。
内有方庆、赵辞远两位得力干将悉心经营,外有段松和镇将冯璋互为犄角,整个局面四平八稳。
那盐井仿佛化作了一眼永不枯竭的活泉,白花花的银钱如流水般,悄无声息地汇入王玉瑱在长安的账房,倒让他这个正主儿,反倒成了最清闲的人。
这日,一连出游多日的女眷们终于喊了累。
崔鱼璃揉着发酸的脚踝,楚慕荷按着微痛的太阳穴,异口同声地表示,任王玉瑱再说破天,也绝不再出城了。
王玉瑱面上适时地露出几分遗憾,心底却早已乐开了花——这陪女子游玩,看似风雅,实则比他在嶲州处置一整天公务还要劳心费力,古今皆然,诚不我欺。
他正盘算着,今日总算能舒舒坦坦地躺在院中的躺椅上,就着暖融融的日头,享受一番两位夫人的温柔侍奉。
两个闹腾的臭小子,早被父亲王珪捉去书房读书,耳根顿时清静大半。连小女儿王玥,也被喜爱孩子的大嫂接过去亲近。
偌大的院落,一时间竟只剩下他和两位夫人,当真是难得的清静。
王玉瑱惬意地闭上眼,感受着初夏阳光透过眼皮的温热,浑身筋骨都松弛下来。
可这身上的慵懒劲儿还没被彻底晒透,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项方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前,低声道:“公子,宋先生那边派人传话,说有要事,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王玉瑱连眼皮都懒得抬,声音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有多要紧?天塌下来也得让人歇口气。告诉他,明日再说。”
项方脸上露出几分尴尬,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宋先生特意嘱咐,说是……事关吐蕃。”
“吐蕃?” 王玉瑱倏地睁开了眼睛,眸中那点残存的慵懒瞬间被锐利取代。
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慢腾腾地从躺椅上支起身子。
“备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