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时分，晚风带着一丝长安城特有的温凉，拂过崇仁坊王家宅邸的飞檐。
王珪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到府前，想象中的热闹并未出现——没有孙儿们叽叽喳喳的扑迎，只有老管家王忠一如既往地静候在门廊下，脸上带着温和而恭敬的笑意。
“家主，您回来了。”王忠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夫人已在厅中备好晚膳。”
王珪“嗯”了一声，目光却不自觉地朝院内望去，随口问道：“今日府里怎这般安静？旭儿和琰儿那两个小皮猴儿呢？平日这时候，早该缠着祖父不放了。”
王忠闻言，笑容里添了几分了然，轻声回话：“回家主，二公子一家今早便去了崔府。
听闻亲家公与亲家母都从清河郡过来了，想念外孙、外孙女得紧，特意接去团聚一日。”
王珪听了，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心底竟泛起一丝空落，他还想逗弄孙子呢。
“那……怎么连旭儿也一并带去了？”他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纳闷。
王忠一时语塞，这其中的细致缘由，他一个管家倒不好妄加揣测。
正斟酌着如何回话，杜氏的声音已从影壁后传了过来，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
“慕荷那孩子除了玉瑱只孤身一人，旭儿自然没有外祖家可走动。崔氏这是心细，想着带旭儿一同去热闹热闹，也是全了两家的情分。”
她边说边走到近前，嗔怪地看了王珪一眼，“你这老家伙，倒跟亲家吃起味来了？如今无官一身轻，往后含饴弄孙的日子长着呢！快去净手用饭是正经。
大郎那边也递了话回来，说吏部几位同僚设宴，要晚些方能归家。”
……
暮色深沉，程知节府邸的后宅内院灯火通明，透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程处亮躺在榻上，浑身缠满绷带，断骨虽已接上，人却已昏迷数日。
程知节立在榻前，望着次子苍白的面容，粗犷的脸上难得露出愁容。这个平日里在朝堂上粗声大气、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宿将，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默。
程夫人坐在榻边，握着儿子的手，眼泪早已哭干。
这几日，她没有一刻不在埋怨程知节。
原本金吾卫指挥使李君羡已经调离了大理寺狱的防务，偏偏程处亮执意不肯，私下求到父亲跟前，硬是换回了这个要命的差事。
若不是如此，儿子何至于受这般重伤？程家大郎程处默和三郎程处弼也是日夜轮值照顾，不敢有丝毫懈怠。
兄弟二人虽不言说，心中却也懊悔当初没有劝住二弟。
直到这夜子时，程处亮的眼皮微微颤动，终于悠悠转醒。
“爹……娘……”他虚弱地唤了一声。
这一声让整个内院顿时活了过来。程夫人喜极而泣，程处默连忙吩咐下人去请太医。
不多时，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匆匆赶来，仔细为程处亮诊脉后，面露欣慰之色：
“程二郎既已苏醒，便无大碍了。只是这手臂和腿千万不可乱动，需得让断骨好生愈合才是。”
程知节闻言，连忙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少有的诚恳：“俺老程多谢老太医！这次多亏您妙手回春，救了犬子一命。这份人情，俺老程记下了！”
老太医抚须轻笑：“能得你程大将军一个人情，倒是不易。记得按时给令郎煎药，连服七日便可痊愈大半，余下的便是静养了。老夫告辞。”
“你们两个兔崽子，好生送送老先生！”程知节朝两个儿子喝道。
程处默和程处弼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恭敬地搀扶着老太医往外走。内院里，终于重新燃起了希望的气息。
程处亮苏醒后，勉强用了些流食，又皱着眉灌下几口浓黑苦涩的汤药，药力作用下，很快便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尽管浑身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巨大的粽子，程处亮那标志性的、中气十足的豪迈笑声却已然恢复，骤然在房中炸响，竟震得窗外枝头的鸟儿扑棱棱四散飞走。
程知节在一旁看得眉开眼笑，蒲扇般的大手一拍大腿，声如洪钟地赞道：“好！不愧是老子的种，筋骨硬朗，命更硬！”
程处默和程处弼见弟弟精神好转，心下大安，连忙上前关切询问。
程处亮虽动弹不得，却依旧咧着嘴，一一回应，声音虽带着伤后的沙哑，却透着十足的韧劲：“大哥，三弟，放心！这点阵仗还收不了我，现在好着呢，死不了！”
然而，轻松的气氛并未持续多久。程处亮笑声一收，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他看向父兄，问出了醒来后最关心的问题：
“李君羡将军如何了？还有……大理寺狱丙区那个重犯，纥干承基……他死了没有？”
此言一出，房间里原本尚算轻松的氛围瞬间凝固。
程处默与程处弼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程知节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粗犷的眉宇间笼罩上一层阴云。
一时间，竟无人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唯有沉重的寂静在空气中弥漫。
程知节粗重的眉峰拧紧，沉默片刻，才沉声道：
“李君羡……陛下算是轻拿轻放了。被夺了金吾卫指挥使之职，但仍命他暂领卫务，戴罪效力。”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压低，带着沙场老将特有的冷硬：
“至于那个东宫的重犯纥干承基……没能保住。那群冲击大理寺狱的死士，手段狠绝，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次子缠满绷带的身上，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更深的凝重：
“二郎，你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不过，也需有个准备。估摸着时辰，刑部的人很快便会登门，详细询问那夜的细节。毕竟……”
程知节的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纥干承基毙命当场之时，在场的活口，唯有你一人了。”
程处亮闻言，先是暗自松了口气——李君羡未受重惩，总算是保住了。
至于纥干承基之死，他自问已竭尽全力，实在是那名潜伏在狱卒中、武艺高强的死士过于骇人。
其刀法狠辣还在其次，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全然不惧伤痛、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般一往无前的意志，现在回想起来，背脊仍忍不住泛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