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昨天小雅在模拟课上失控流泪,林昭昭就没合过眼。
此刻凌晨三点,她蜷在租屋的小桌前,窗外雨丝斜打玻璃,夜风掀动窗帘的褶皱退去时,指尖的触控笔在声纹分析软件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线。
她盯着屏幕上重叠的两条心率曲线——一条是此刻回放的小雅录音,“我不想装了”五个字出口时,波动像被石子击碎的湖面;
另一条来自泛黄的x32实验体档案,李婉清十岁被淘汰前的最后一次情绪监测记录。
主频段偏差小于3%,波形结构惊人相似,仿佛出自同一套情绪响应程序。
“怎么会……”
她低声呢喃,后颈旧疤因激动微微发烫,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耳后与奶奶同款的蓝痣——那是十二岁时,奶奶用红绳系着蓝砂石给她点下的“勇气记号”,触感粗糙却温润,像一块藏在皮肤里的星辰。
手指在键盘上翻飞,调出近三个月收集的训练营学员数据:十五个孩子的“人设崩溃”瞬间,心率图竟全与白房子档案里的“失败实验体”高度吻合。
空气中浮动着咖啡冷却后的微苦气味,玻璃展柜里的银色U盘突然映出她发颤的倒影,连呼吸都带着电流般的震颤。
奶奶的日记本摊开在桌上,1998年那页的批注被台灯照得发亮:“他们用‘完美人设’掩盖‘情感残次品’的羞耻。”纸页边缘泛黄卷曲,墨迹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指尖按压过的温度。
“不是模仿偶像,是复刻模板。”林昭昭猛地站起来,木椅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地板震动顺着脚底传上来,震得她掌心发麻。
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牛仔外套,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手机屏保上奶奶的笑脸被撞得忽明忽暗——那些被系统淘汰的“不合格者”,原来从未消失,他们的情绪被拆解成数据,变成了孩子们的“标准反应”。
“这次,我要连模板一起救。”她对着空气说了句,钥匙串在掌心硌出红印,金属棱角压进肉里,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
训练营的“亲子共建日”比往常人声更噪。
走廊灯光惨白,人群交谈声、脚步声、塑料杯碰撞声混成一片嗡鸣。
大刘穿着皱巴巴的poLo衫站在模拟密室门口,手里攥着打印好的“阳光暖男回应学业压力”脚本,指节泛白,纸张边缘已被汗水浸软。
他儿子小舟垂着头,校服领口松松垮垮,眼尾还留着没擦干净的泪痕,在强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反光。
“笑,露出八颗牙。”
大刘用脚本轻轻戳了戳儿子后背,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片刮过耳膜,“上次心理师说,这样的笑容最能缓解家长焦虑。”
林昭昭站在走廊转角,看着小舟机械地扯动嘴角——肌肉僵硬,嘴角上扬得如同被线牵起的木偶。
她摸出兜里的微型录音笔,假装整理袖口时将它贴在密室门框缝隙里。
冰凉的金属外壳贴上指尖,红色指示灯刚亮起,就听见密室里传来闷声闷气的嘀咕:“我演得累死了……可我爸说,不笑就是不孝。”
录音笔的存储灯开始闪烁,规律的绿光在昏暗门缝中跳动,像一颗微弱的心脏。
林昭昭睫毛轻颤,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耳后与奶奶同款的蓝痣——那颗小小的凸起,此刻正随着脉搏微微搏动,仿佛藏着一段未说完的话。
那段30秒音频像野火蔓延。
有人怒斥泄露隐私,更多人沉默着反复播放儿子那句“我演得累死了”。
深夜的群里,一位母亲写道:“我家孩子昨晚第一次问我,能不能不笑了?”
清晨六点,保洁阿姨扫走地上散落的“进阶手册”传单,崭新的横幅已挂上礼堂门楣:【倾听·真实的声音】。
次日清晨,训练营礼堂的家长席坐得格外齐整。
大刘的座位上放着半凉的豆浆,杯壁凝着水珠,在桌沿洇出个浅灰色的圆,指尖碰上去,留下一个潮湿的指纹。
他盯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去碰那份新打印的“进阶训练手册”。
“现在进入‘情绪失控模拟’环节。”
李婉清站在讲台上,白衬衫领口的纽扣依然松着,声音穿过麦克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孩子们需要在父母批评时保持冷静微笑——小雅,你作为‘高冷型’代表示范。”
林昭昭坐在最后一排,目光锁着小雅。
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布料因反复洗涤而变得柔软起球,发顶的呆毛被她按了又按,可越按越翘,像一株倔强的小草。
扮演母亲的导师刚开口:“这次月考退步了,你就没点上进心?”
小雅的冷笑刚要浮上嘴角,林昭昭突然轻声插话:“她手抖了——你妈不是在骂你,是在怕失去你。”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连通风口的嗡鸣都停了下来。
小雅的瞳孔骤缩成针尖,右手无意识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阵锐痛。
她望着“母亲”脸上刻意维持的严厉,忽然想起上周在操场哭时,真妈妈把她搂进怀里的温度——那温度比所有“高冷人设”都真实,带着洗衣粉的清香和心跳的节奏。
“妈!”
小雅突然扑过去,眼泪砸在导师肩头,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校服布料吸水后变得沉重,“我想你了!我不想装酷了,我想和你看电影,想在你怀里哭……”
暖黄的灯光不知何时铺满了密室,取代了原先冰冷的白光。
林昭昭抬头,发现天花板的情绪监测灯全部熄灭——那个控制了孩子们半年的“家庭人设匹配系统”,此刻正安静得像块死铁。
她指尖轻敲手机屏幕,一条加密指令悄然发送:【终止协议:亲子模拟_第7轮】。
大刘的后背猛地绷直。
他望着台上的小雅,又转头看向自己儿子。
小舟正低头抠着课桌边缘,木屑扎进指甲缝里也不觉疼,肩膀微微耸动,有滚烫的液体滴在磨破的校服袖口上,洇开一圈深色痕迹。
“这是您孩子没说出口的话。”林昭昭走到大刘身边,按下手机播放键。
“我演得累死了……可我爸说,不笑就是不孝。”
大刘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撞在地上,却没人在意。
他冲出教室,在走廊拐角蹲下,双手抱住头,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声音混着瓷砖的冷意,在空荡走廊里来回撞击。
监控室里,李婉清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
屏幕上“违规干预”的红色警告格外刺眼,可她的鼠标最终点向了“删除”。
玻璃窗映出她的倒影,耳后蓝痣在灯光下泛着温柔的光——就像当年她跪在实验室角落,奶奶把最后一颗蓝砂石按进她皮肤时说的那样:“记住,眼泪不是故障,是你活着的证据。”
深夜的余烬密室飘着咖啡香,热气氤氲中夹杂着老式电路板的微焦味。
林昭昭靠在展柜旁,听着手机里小雅母亲的语音:“她今晚主动叫我妈,还问能不能一起看《雪孩子》……”声音温柔得像晚风拂过树梢。
老式录音机突然自动转动,磁带沙沙作响,七岁的童声再次响起:“我不想变成别人。”
林昭昭调出声纹图谱,放大尾音残响——在那里,藏着一道极其微弱的叠加波,频率起伏宛如摇篮曲。
她怔住。
这是……奶奶哼歌时的共鸣方式。
她颤抖着点开文件属性,在创建者标签下方,浮现一行尘封多年的注释:
【x07 | 记忆锚点:首次自主哭泣】
“原来你早就听见了。”
她贴着录音机低语,指尖抚过机器表面奶奶留下的指纹凹痕,那道弧线熟悉得让她眼眶发热,“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替你说了出来。”
窗外,晨雾渐散,“协约亭”的轮廓在曦光中浮现。
有些声音,总要先破了壳,才能真正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