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踏雪从城外馄饨铺归来，东宫上下都隐约察觉，江弄影像是彻底换了个人。
从前的她，虽顶着罪奴的身份，对傅沉舟恭顺有加，可眼底总藏着一丝疏离与倔强，像裹着层薄冰，任谁也融不透。可如今，那份疏离被刻意压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近乎讨好的乖顺，反倒透着股不真实的诡异。
傅沉舟深夜批阅奏折时，内殿只点着一盏孤灯，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面上，静谧得能听见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江弄影跪在案边研墨，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她手腕微转，松烟墨在砚台中慢慢化开，粗细均匀，浓淡恰到好处，连墨汁溅出的痕迹都没有。换作从前，她偶尔会走神，研出的墨要么太稠要么太淡，此刻却精准得如同刻好的章程。傅沉舟眼角余光瞥见她垂着的眼睫，长而密，像敛了翅的蝶，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自己是件没有生命的摆设。
他用膳时，江弄影布菜的动作更是挑不出半分错处。鱼脍要去尽细刺，肉片要切得薄如蝉翼，连汤羹的温度都拿捏得刚好，入口不烫不凉。傅沉舟爱吃的几样菜，她总能第一时间添到他碗里，不多不少，恰好是他习惯的分量；而他素来不喜欢的姜蒜，哪怕切得再碎，也绝不会出现在他的餐盘里。旁边侍立的宫人看得暗自咋舌，这般细致入微，竟比伺候了太子多年的老嬷嬷还要周到。可傅沉舟握着玉筷的手却微微发紧，他记得从前她布菜时，偶尔会故意把青椒夹到他碗里，看着他皱眉挑出来时，眼底会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如今那份鲜活，却被死水般的乖顺彻底取代。
更让他心头发沉的是，每当他因朝堂纷争或是堆积如山的政务烦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案几时，她总会第一时间端来一杯清心茶。茶盏是温润的白瓷，茶汤清澈，飘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温度刚好能入口。她递茶时，指尖只敢轻轻捏着杯沿的一角，递到他面前便立刻收回，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殿下息怒，喝口茶润润喉。”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动作，连眼神都只是匆匆一瞥，便迅速垂下，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僭越。
这种反常的乖巧，非但没让傅沉舟感到半分舒心，反倒像一根极细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他的心头，时不时硌得他心烦意乱。他最受不了的，是她偶尔看向他时，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有不舍，有决绝，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释然，像极了临行前的诀别。
她还在想！还在想那晚从承天门跳下去就能“回去”的荒唐念头！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傅沉舟心头仅存的一丝侥幸，让他坐立难安。他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下了严令：加强对江弄影的看管，寸步不离。
她去小厨房取点心，暗处有影卫悄然跟随，连她与厨娘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如实禀报；她去净房，影卫也会守在门外，确保她始终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甚至她夜里睡在外间的软榻上，殿外也有侍卫轮班值守，连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他对她的饮食更是谨慎到了极致。她用的碗筷、茶盏，每次使用前都要经过专人检查，确认没有任何问题；送来的饭菜、点心，甚至是一杯清水，都要由宫人先试吃，无误后才会送到她面前。更甚者，他还下令将她寝殿（虽她大多时候睡在他外间）的窗户，从外面加固了两道插销，连窗棂的缝隙都用布条塞住，彻底断了她想从窗户攀爬出去的可能。
江弄影对这一切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是那副温顺听话的模样。他让她留在殿内，她便绝不踏出半步；他让她不许擅自接触外人，她便连与宫人说话都寥寥数语。可傅沉舟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他太了解她了，了解她骨子里的倔强与跳脱，这般刻意的乖顺，分明是在为某件事做准备——准备着不告而别，准备着践行那个荒唐的念头。
烛火摇曳，傅沉舟望着案前研墨的纤细身影，指节不自觉地攥紧，眼底翻涌着浓烈的占有欲与恐慌。江弄影，你想“死”？想“逃离”？除非孤死，否则你哪儿也去不了！
然而，傅沉舟千防万防，却没防住江弄影那清奇的脑回路和堪称“倒霉蛋”的体质。
腊月的风裹着碎雪，刮在临湖水榭的雕花栏杆上，发出细碎的“呜呜”声。傅沉舟斜倚在铺着貂绒的软榻上，墨色锦袍松松垮垮搭在肩头，眼睫垂落，似是被这午后的静谧催得睡熟。江弄影侍立在侧，身上那件绣着缠枝莲的厚冬衣把她裹得像个圆滚滚的棉包，双手揣在袖筒里，目光却黏在水榭下结了薄冰的湖面上，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她来这鬼地方已经转眼一年多了。本是现代写字楼里的社畜，加班到凌晨晕过去，再睁眼就成了傅沉舟身边“恶毒”良娣，现在更是沦落到婢女，每日除了端茶倒水，就是看这位冷面殿下的脸色。思来想去，只有“死”这一条路能赌一把——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穿越者遭遇横祸，往往能触发返程机制，尤其是这寒冬腊月的湖水，冰寒刺骨，说不定一沾水，她就能睁眼回到自己那带暖气的小出租屋，吃上一碗热乎的麻辣烫。
江弄影悄悄挪着步子，棉鞋踩在青石板上，没发出半点声响。她偷瞄了眼软榻上的傅沉舟，见他呼吸平稳，才敢加快动作，凑到栏杆边。湖面的薄冰泛着冷白的光，冰下隐约能看见锦鲤游动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气，心里给自己打气：“江弄影，别怕！忍过这一会儿，就能回家吃麻辣烫、刷剧、打游戏了！”
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她穿着的冬衣里塞了三层棉絮，胳膊抬起来都费劲，更别说翻越栏杆。江弄影咬着牙，双手死死抓住栏杆，把圆滚滚的身子往上面蹭，试图让下半身先探出去。结果棉袍的下摆勾住了栏杆的雕花，她猛地一挣，不仅没翻过去，反而整个人卡在了栏杆中间——上半身悬空，冷风灌进领口，冻得她一哆嗦，下半身还在水榭里，双脚踮着脚尖，活像只被挂起来的肥兔子。
“该死！”江弄影在心里骂了一句，手脚并用地扑腾，想要挣脱束缚。这一动弹，动静可不小，不仅震得栏杆微微晃动，还惊动了水下的锦鲤。那几尾被傅沉舟精心养着的肥硕锦鲤，本在冰下安稳游弋，突遭惊吓，顿时乱作一团。其中一尾足有半尺长的红锦鲤，慌不择路地猛地跃出水面，带着冰凉的湖水，“啪”的一声，尾巴结结实实地扇在了江弄影的脸颊上。
“啊！”江弄影疼得尖叫出声，手一松，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头朝下就要往冰湖里栽。冰凉的湖水气息扑面而来，她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完了，这次怕是真要淹死了，麻辣烫吃不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突然攥住了她的腰带，力道之大，直接将她整个人往后拽。江弄影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秒就摔在了柔软的貂绒地毯上，棉袍散开，头发也乱成了鸡窝。
“你做什么？！”
冰冷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在头顶炸开。江弄影抬头，撞进傅沉舟铁青的眼眸里，那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墨色的瞳孔里满是后怕。他刚才根本没睡，江弄影那点小动作，全落在了他眼里，从她挪步到卡在栏杆上，他的心就一直悬着，直到她要栽进湖里，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
江弄影捂着脸颊，火辣辣的疼顺着皮肤蔓延开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她看着傅沉舟那要吃人的表情，脑子一抽，指着湖里还在乱蹦的锦鲤，结结巴巴地辩解：“殿……殿下，不是我想跳！是……是有鱼打我！你看，它还在那儿！”
傅沉舟的目光落在她脸颊上那道清晰的红印子上，又扫了眼湖里那尾还在甩尾巴的红锦鲤，再看看江弄影那惊惶未定，却又试图睁着无辜大眼睛蒙混过关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他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她的脸颊，江弄影就瑟缩了一下，活像只受惊的小兽。
这女人，近日来净干些离谱事，上次想摸他的鹰被啄了手，这次又想投湖，结果被鱼扇了耳光，蠢得让人发笑，可刚才她悬在栏杆外的模样，又让他心有余悸。打她？看她那红通通的脸颊和委屈巴巴的眼神，他下不去手；骂她？怕她哭起来没完没了，更怕她下次还敢这么折腾自己。
水榭外的湖风卷着荷叶的湿气，吹得廊下的宫灯轻轻摇晃，却驱不散那满院的死寂。侍女们早已吓得“噗通”一片跪了满地，青灰色的宫装裙摆铺展开来，像一片被寒霜打蔫的草。领头的春桃死死攥着手里的绢帕，指节泛白，额头几乎贴到了冰凉的青石板上，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方才江姑娘失足跌进湖里的惊呼还在耳边回响，紧接着就是那阵奇怪的扑腾声，等她们慌忙去看时，竟见江姑娘在水里跟条锦鲤较上了劲，说是鱼尾巴抽得她脸颊生疼。
旁边的小丫头绿萼才入宫不久，哪里见过这般荒唐的场面，吓得浑身发抖，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就撞在太子殿下的怒火上。还有几个伺候久了的侍女，虽不至于像绿萼那般惊慌，却也一个个埋着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胸腔里的心跳得飞快，心里暗自嘀咕：江姑娘这胆子也太大了，寻常人投湖要么寻死觅活，要么惊慌失措，她倒好，竟能跟湖里的鱼打起来，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要成为东宫最大的笑谈，可殿下此刻的脸色，分明是笑不出来的。
远处的太监小李子端着个描金茶盘，盘子里的热茶早已没了温度，杯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他站在柳树底下，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眼神却忍不住偷偷往水榭那边瞟。只见太子殿下负手立在水榭栏杆边，墨色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张素来冷峻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眉峰拧成了一个死结，眼底的怒火几乎要溢出来，却又硬生生憋着，那模样，活像是吞了个烧红的炭球，不上不下的。
小李子在心里直叹气：这位江姑娘可真是个活宝，别人投湖都是赚同情，她投湖能被鱼打，这事儿也只有她能干得出来。殿下向来好面子，如今被这么一闹，怕是又要憋出内伤了。他偷偷挪了挪脚步，想把凉掉的茶换了再送过去，可又怕动静太大引来太子的注意，只能僵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的，只盼着江姑娘能赶紧安分下来，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不远处的影卫们也都隐在暗处，一个个面无表情，却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水榭周围。他们跟在太子身边多年，见过无数大风大浪，却也第一次见到有人投湖能投得如此“精彩”，心里虽觉得荒诞，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握紧了腰间的武器，时刻警惕着，以防江姑娘再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或是有什么意外发生。
整个水榭周围静得可怕，只有湖风吹动荷叶的沙沙声，还有偶尔从湖里传来的几声鱼跃声，与地上跪着的侍女们、远处僵着的小李子，以及水榭上脸色铁青的傅沉舟，构成了一幅诡异又紧张的画面，每个人的心里都各有各的盘算，却又不约而同地被这场荒唐的“投湖风波”揪紧了心。
最终，傅沉舟没说一句话，只是弯腰，像拎小鸡似的拎着江弄影的后领，把她往寝殿拖。江弄影穿着厚棉袍，双脚离地，只能徒劳地蹬着腿，嘴里还在小声嘟囔：“殿下，我真的是被鱼打了……下次我换个方法，肯定不麻烦你……”
傅沉舟脚步一顿，回头瞪了她一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给我在寝殿面壁思过，再敢有这种念头，仔细你的皮！”
这场荒唐的“投湖自尽”，最终以江弄影对着墙壁琢磨下次怎么“死”得更利索告终。而那几尾无辜的锦鲤，则成了傅沉舟怒火的发泄口，被小李子带着人全部捞走，换了一批温顺的小鱼苗，连带着湖边的侍卫，都被加了三倍人手，生怕这位江姑娘再整出什么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