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恶意并未随啸声消散,反而如无形的剧毒,渗入断脊城的每一寸砖石。
短短七日,这座曾因冥涎江而兴的边陲小城,彻底沦为一座死域。
活人早已逃散一空,只剩下风过空巷时,卷起纸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瘸腿阿九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人,他脸上的恐惧比任何鬼故事都要真实。
他冲到顾玄面前,声音因脱水而沙哑:“老大……阿萤……阿萤疯了!”
他带回的消息令人不寒而栗。
整整七个夜晚,阿萤如同被钉死在镇魔殿的屋顶,始终面朝冥涎江的方向,纹丝不动。
她的嘴唇翕动不休,不断重复着一句晦涩难懂的古老语言。
阿九拼尽全力,也只辨认出那音节与巫族失传的祭祀祷文有几分相似。
最诡异的是,伴随着她的吟诵,整个断脊城的水源都发生了异变。
井水、河湾,甚至屋檐下积攒的雨水,每当她吐出一个音节,水面便会迅速凝结出一片诡异的薄冰。
透过那层半透明的冰面,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的、像是人类手指的影子在疯狂抓挠,想要破冰而出。
顾玄静静听完,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他缓缓抬手,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另一枚物件——那是一枚与之前喂给阿萤一模一样的巫血珠。
只是这一枚,色泽更加深沉,仿佛封印着更古老的怨念。
在阿九惊骇的目光中,顾玄没有半分犹豫,仰头将那枚巫血珠径直吞入腹中!
一瞬间,顾玄只觉五脏六腑如同被投入了炼丹炉,灼热的痛楚沿着经脉疯狂窜动。
他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被点燃,皮肤之下透出刺目的金色光芒,每一根血管都清晰可见。
剧痛的中心,是他左手掌心的那枚骨符。
此刻,那枚死物般的符文竟彻底活化,表面的纹路如呼吸般明暗交替,最后竟开始“咚、咚”地缓慢搏动起来,仿佛成了他的第二颗心脏,与胸腔内的心跳遥相呼应,奏出古老而苍凉的战歌。
是夜,月色惨白如骨。
顾玄再次踏上那艘停泊在岸边的白骨舟。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他卸下了一切防护,甚至脱去了鞋履。
赤裸的双足踏在冰冷滑腻的甲板上,任由舟身散发出的刺骨怨气如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四肢,侵蚀他的血肉。
他面无表情,右手并指如刀,在自己左臂上猛地一划!
伤口深可见骨,蕴含着金色光芒的血液立刻喷涌而出,顺着他的手臂流淌,沿着甲板上纵横交错的缝隙,缓缓渗入舟体深处。
随着他的血液不断流失,整艘死寂的白骨舟竟发出了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
那声音不似金石,不似木器,更像是一头沉睡了千年的巨兽在舒展筋骨。
舟身两侧,那八块篆刻着历代摆渡人姓名的碑石逐一亮起,散发出幽幽的蓝光。
最后,光芒汇聚于第九块空白的石碑之上。
“顾玄”二字,终于彻底浮现。
那字迹不再是之前鲜血烙印的猩红,而是转变为一种深邃如星空的幽蓝。
“你……你竟真敢以纯粹的自身之血来喂养我……”白骨舟灵的声音在顾玄的脑海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惊与颤抖,“这不是签订契约……你这是在……献祭!”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前一秒还算平静的江面,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仿佛一张深渊巨口。
浑浊的江水向两侧翻涌,阿萤的身影竟从那裂口中缓缓升起!
此刻的她,再无半点人类的模样。
双目已然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看不到瞳孔。
光滑的皮肤上浮现出纵横交错的细密骨纹,整个人散发着非人非物的气息,仿佛正在朝着某种介于人与舟之间的诡异存在转化。
她僵硬地抬起手,指向遥远的北方雪域,喉咙里发出咯咯的骨骼摩擦声,艰难地挤出几个断续的词语:“母舟……在等……摆渡人……带……肉……来。”
顾玄黝黑的眸子凝视着她,那目光深沉如海,良久,他忽然咧嘴一笑,笑意中带着一股疯魔般的决绝。
“你要吃肉?”他低声自语,随即猛地抽出腰间的穿心棘,那柄能刺穿一切魂体的凶刃在他手中发出一声渴望的嗡鸣。
下一瞬,在白骨舟灵惊恐的尖叫中,顾玄手起刀落,竟不是斩向敌人,而是狠狠一刀斩向自己的左臂!
噗嗤!
血光迸溅,一条完整的手臂冲天而起,又重重落在甲板上。
剧痛让顾玄的脸庞瞬间煞白,但他却放声大笑,对着那正在被缝隙吞噬的断臂低喝道:“好!我便给你最硬的那一块!”
那条断臂刚刚落入舟身的缝隙,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拉扯、吞噬,连一根骨头渣都没剩下。
轰隆——!
仿佛吃下了绝世大补之物,整艘白骨舟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轰鸣,竟凭空升起三丈之高!
舟底之下,不再是浑浊的江水,而是展开了一幅由光线构成的立体水脉图。
那图谱浩瀚无垠,不仅清晰地标注出了北方雪域那座倒悬于冰盖之下的神秘宫殿,更以前所未有的精度,显现出了三条从未被记载过的隐藏暗河!
一条通往万丈海底,尽头标记着“龙冢”二字。
一条深潜地底,没入滚滚岩浆,末端标注为“地心熔狱”。
而第三条,也是最不起眼的一条,却蜿蜒向一个无法辨识方向的区域,终点处用古老的巫族文字烙印着三个令人心悸的词——归墟胃囊!
远处的山丘上,一直默默观察的老药癫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死死盯着那艘悬浮于半空的白骨舟,低声自语:“疯子,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历代摆掉人都只想着如何降服、驾驭这艘舟,唯独他……唯独他懂得,要先让这头饿了万年的凶兽吃饱。”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满裂纹的古老龟甲,龟甲上赫然刻着与那归墟之门上同源的神秘符文。
“可惜啊……吃得越多,欠得越深。这艘舟,承载的是整条冥河的因果。等你抵达终点的时候,怕是连这身骨头,都不够它塞牙缝了。”
返航的途中,白骨舟平稳得如同行驶在镜面之上。
顾玄端坐舟首,断臂的伤口处,已经自动覆盖上了一层由镇魔殿之力生成的黑晶组织,暂时封住了流血与剧痛。
他闭上双眼,内视己身。
万法池中,代表第二重境界的道纹已然接近圆满。
更奇妙的是,他的识海深处,多了一丝与水流相连的奇异感知。
他能“听见”百里之内所有水流的脉动,能“看见”水底每一条鱼的游弋,甚至能提前预判到下一个漩涡将在何时何地生成。
“这是‘舵机之心’彻底觉醒后,赋予你的第一种权能:水语通灵。”白骨舟灵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敬畏,“从今往后,在这冥涎江上,你无需再潜行偷渡……因为,你便是河本身。”
当白骨舟最后一次靠上断脊城的渡口时,顾玄缓缓站起身。
他遥望着北方那片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白光的连绵雪峰,那里,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他将那柄沾染了自己鲜血的穿心棘,交到前来接应的瘸腿阿九手中,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若我三月不归,便一把火,烧了熄灯堂。”
说罢,他不再回头,转身重新踏上甲板,只轻轻吐出一个字。
“走。”
下一瞬,整艘白骨舟化作一道撕裂夜幕的惨白流光,仿佛一把切开混沌的利刃,劈开冥涎江粘稠的浊浪,逆流而上,决然北去!
而在那万丈江底,淤泥与枯骨的最深处,一双比山岳还要巨大的昏黄骨眼,缓缓睁开。
古老而宏大的低语,随着幽暗的水流,无声地扩散开来。
“第九任……终于来了。这一次,我们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