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道之上，宫墙投下长长的斜影，将两人的身影分割开来。
东方璟死死地盯着凤千羽，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厌恶或恼怒，而是掺杂了更深层次的情绪——一种面对未知和失控时，本能的恐惧。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自作聪明的猎人，本以为网住了一只柔弱无害的兔子，却在收网的瞬间，发现网里困住的，是一头他从未见过的、披着兔子皮的洪荒猛兽。
“你，到底是谁？”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嘶吼的问题。声音，因为极度的紧绷而有些沙哑。
凤千羽停下脚步，侧过身，任由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半边清冷的轮廓。她把玩着手中那柄温润的玉如意，上面还残留着帝王的体温。
她笑了，那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我是谁？”她抬起眼帘，眸光清亮，直直地望进东方璟那双写满混乱的眼睛里，“殿下，我还是凤千羽。是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东宫的太子妃。是那个……在你和你的心上人当街退婚，受尽凌辱之后，从鬼门关前爬回来的，凤千羽。”
她每说一句，就向他走近一步。
东方璟竟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只不过……”凤千羽在他面前站定，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人死过一次，总是会长点记性的。以前的凤千羽，活在梦里，以为有情饮水饱，以为一腔真心能换来情郎垂顾。可现实，给了她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那记耳光，疼啊。疼得她终于醒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可东方璟却从那平静之下，听出了一股滔天的恨意与彻骨的冰冷。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半分昔日那个痴傻、怯懦的影子。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眼前的她，冷静、睿智、胆大包天，仿佛一个在权谋棋局中浸淫了数十年的老手。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的算计？”东方璟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从坤宁宫的‘勇猛’之言，到御书房的‘效仿父皇’，你走的每一步，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算计？”凤千羽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殿下，您觉得，我有得选吗？”
“面对一杯能将人烫掉一层皮的滚茶，我若是不接，是为不敬；接了，烫了手，是为失仪。面对母后的雷霆之怒，我若是辩解，是为顶撞；不辩解，是为默认。横竖都是死局，我不过是，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罢了。”
“至于父皇那里……”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殿下，您难道还没看明白吗？父皇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言听计从的儿子，而是一个能继承他江山的储君！母后今日之举，看似是在为难我，实则，是在挑战皇权，是在试探父皇的底线！”
“而你，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我若是不把这潭水搅浑，把火引到‘储君之争’上，你猜猜看，今天我们两个，谁能站着走出御书房？”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东方璟浇了个透心凉。
他一直以为，今天是他和凤千羽的灾难。
可听她这么一剖析，他才惊恐地发现，这根本就是父皇与母后之间的一场无声的权力博弈！而他，就是那个被推到最前线的，可悲的棋子！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太子身份，在真正的皇权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而这个他最看不起的女人，却比他看得，远要透彻！
东方璟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凤千羽，第一次，用一种审视、平等的目光，去打量她。
“你想要什么？”他问。
这个问题，代表着他，终于放下了那可笑的骄傲，承认了她的能力，承认了自己需要她。
凤千羽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嘴角的弧度，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切的笑意。
“很简单。”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第一，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有尊严地活下去。谁敢让我没脸，我就敢掀了他的桌子。”
“第二……”她的目光，越过东方璟的肩膀，望向远处那片巍峨的宫殿群，眼神，深邃如夜，“我要你这个太子，坐稳你的江山。因为，你的荣耀，才是我的底气。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殿下，你觉得，这笔交易，划算吗？”
东方璟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与她对视着。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划算。”
……
回到东宫，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所有当值的宫人，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看着并肩而行的太子与太子妃，尤其是看着太子妃手中那柄光华流转的玉如意时，眼中，只剩下敬畏与恐惧。
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皇宫。
这位新来的太子妃，第一天，就把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送进了浣衣局；第二天，就正面硬刚皇后娘娘，还把皇后气得吐了血；最后，不仅全身而退，还从陛下那里，讨来了赏赐！
这是何等的手段！何等的怪物！
凤千羽无视了那些战战兢兢的目光，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寝殿。
她需要休息，今天这一番唇枪舌战，看似轻松，实则耗费了极大的心神。
而东方璟，则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脑子里，依旧回响着凤千羽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的荣耀，才是我的底气。”
“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第一次，感到了如此深刻的挫败与无力。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到头来，他连自己的命运，都看不清楚。反倒是那个他最鄙夷的女人，将一切都摊开在了他面前。
良久，他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中，多了一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东西。
他站起身，对着门外，沉声吩咐。
“来人。”
一名心腹内侍，立刻推门而入。
“殿下有何吩咐？”
东方璟看着寝殿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备水，本宫……要去太子妃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