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风原之风,已刮两万年。
陈根生振翅,悬于半空,巨复眼俯瞰这片绝无生机的土地。
他一路向东飞。
那若有似无的联系,随他渐入青州东部,愈发清晰。
起初,他心中憋着一股邪火。
一具尸傀罢了。
然当其真立于哭风原上空,望见那渺小如蚁的身影时,心头那股火竟莫名熄了。
她背负那口巨大黑棺,一步一步,行于黑沙覆盖的嶙石之上。
每步之距,竟似以尺量过,分毫不差。
褴褛衣衫早被风沙磨作布条,挂于身侧,露出大片苍白而坚硬的肌肤。
她的发被风吹得散乱如蓬草。
便如此走着。
日升月落,风吹沙扬,她宛如一座会移动的石雕,不知疲倦,永不停歇。
陈根生脑中一个荒唐念头冒了出来。
这两载,她竟就这般走着?
陈根生缓缓降下身形,虫翅收拢,六条嶙峋的虫足落在了一块黑岩上。
李思敏依旧保持着固有的步调,从他身侧不远处走过,目不斜视。
她那只凡俗的眼眸,与那只毫无生气的观虚眼,皆茫然地望着前方。
“站住。”
李思敏的脚步戛然而止。
观虚眼还在,只是眼眶周围,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垢。
“这哭风原罡风,虽杀不得筑基修士,却能将上好阴沉木,磨去一层皮。”
陈根生自语,绕李思敏一周,伸虫手,在那黑棺上敲了敲。
“再任你这般走下去,我的棺板,怕是都要被你走薄了。”
“向前行五十步,左转,再行五十步。”
李思敏接了令,僵硬的身躯立刻开始动作。
她迈开脚步,精准地向前走了五十步,而后身子一扭,朝着左边,又迈出了五十步。
最后,她停在一个怪石嶙峋的凹地里,背对着陈根生,又成了那座一动不动的石雕。
风沙蚀尽阴沉木棺之泽,磨枯她尸身如柴。
她却两载独行。
他口器磨振,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让你停你就停,让你走你就走,你是不是有病?”
李思敏不可能任何反应,仿佛那句话是吹过耳边的风。
这世上,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件,如此听话的物什了。
“你如此听命……”
“我本来是毁了你这眼睛的。”
他那对巨大的复眼,盯着李思敏那张被风沙侵蚀得毫无血色的脸。
“现在想想,你也就只剩这一颗了。”
“算了。”
李思敏依旧一动不动。
陈根生伸出虫手,拂去她眼眶周围积着的厚厚尘垢,连带着将那颗观虚眼也擦拭得干净了些。
做完这一切,他后退两步。
“好歹多注意点干净。”
“也不知是那《三阴炼神诀》把你炼得太好,还是《百窍通幽图》的缘故。”
这具尸傀的顺从,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神魂链接稳固得像长在了一起,百窍通幽图打通的尸窍,也让她比寻常铁尸多了一丝活人般的灵性。
可这份灵性,似乎全都用在了执行命令上。
说起来,这两本破书,是从万丹冢哪个倒霉蛋手里坑来的?
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陈根生伸出一只嶙峋虫手,搭在了李思敏的肩膀上。
经脉干涸,尸窍黯淡。
体内的尸元力,几乎已经耗尽。
全凭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还有那身坚逾金铁的皮肉,才支撑着她在这哭风原里走了两年。
再走下去,怕是真的要成一具干尸了。
“开棺。”
李思敏僵硬地转身,将背后的黑棺卸下,放在地上。
随着一声摩擦声,棺盖被她缓缓推开,又自行进去。
陈根生将棺盖合上,嘟囔一句麻烦,将棺材往背上一甩。
此地罡风凛冽,阳气过盛,不是滋养尸傀的好地方。
得寻一处阴气汇聚之地,让她好好吃一顿饱饭。
陈根生抬起头,打定了主意,背后虫翅便要展开。
就在此时,他头顶那对细长的触角,忽然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股若有似无的波动,自极远处传来。
陈根生动作骤止,神识一散开,霎时间一整个人魂飞魄散,掘地三十尺钻入地表之内!
风声里,夹杂着一道极为纯粹的灵力气息,正朝着自己疾驰而来。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天边一道刺目的金光,便由远及近,一个穿着朴素灰袍的年轻修士,静静立于此地。
唯独其背负一柄连鞘古剑,剑鞘与剑柄皆是暗沉的木色,瞧不出什么来历。
风沙绕着他走,不敢近身。
来人正是吴大。
三十尺地底,虫躯仍旧发紧。
土石的压力自四面八方挤来,此刻却半分安宁也无。
只因头顶那道剑气,如悬于颈上的一根针,即便隔着厚重土层,那股锋锐之意,依旧刺得他浑身甲壳隐隐作痛。
他方才遁地,确是连滚带爬,慌不择路。
背上那口阴沉木黑棺,自然成了累赘,被他想也不想,便甩在了身后。
一件死物罢了,哪有自己的命金贵。
吴大伸出一根手指,在棺盖的边缘划了一下。
一声脆响,棺盖被他划开了一道整齐的切口。
吴大愣了好一会。
风声呜咽,卷起黑沙,拍打在棺木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般对峙,不知持续了多久。
忽地,远处传来几道破空之声,由远及近,显得有些杂乱急促。
“吴师兄!等等我等!”
几名同样身着金虹谷服饰的修士,气喘吁吁地落在了不远处,看那狼狈模样,显然是花了大力气才追上吴大的脚步。
为首一人瞧见那口黑棺,面上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师兄果然神机妙算!竟真在此处寻到了那妖物的踪迹!”
另一人也跟着附和。
“那蜚蠊精狡猾无比,我等追了数月,连其影子都未曾摸到,全靠吴师兄带路!”
这几人七嘴八舌,言语间满是对吴大的吹捧与信服。
棺内景象,就此暴露在众人眼前。
李思敏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双目圆睁,一目漆黑,一目无神,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两年的风沙,在她身上积了薄薄一层尘土,那身破烂的衣衫,更是让她瞧着像个从乱葬岗里刨出来的野鬼。
“这……这便是那蜚蠊精的尸傀?”
一名金虹谷弟子凑上前,好奇地探头探脑,脸上却带着几分嫌恶。
“瞧着也没什么出奇之处,不过是一具炼制得还算不错的铁尸罢了。”
他说着,便已祭出自己的飞剑,悬于头顶,剑尖遥遥指着棺中的李思敏,满脸戒备。
其余几人见状,亦不敢怠慢,纷纷亮出法宝,将那口黑棺围了个水泄不通。
唯有吴大只是那么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