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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林”的喧嚣,终究是被子时的更声渐渐冲淡了。
那一场为知己而设的狂欢,始于一碗烈酒,终于一诺千金。当蒋钦将最后一位喝得酩酊大罪的兄弟扶上床铺,他脸上的醉意便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被酒精浸泡过的清明与冷静。他那双在酒桌上闪烁着豪情的眸子,此刻在昏黄的油灯下,沉淀为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窗外码头的沉沉夜色。
“姜兄弟,咱们该动身了。”蒋钦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比白日的任何一声呼喝都更具分量。
他没有走酒肆的正门,而是领着姜云一行人,穿过堆满空酒坛和杂物的后厨,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后门。一股夹杂着水腥气和潮湿泥土味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将满身的酒气吹散了几分。
门外是一条狭窄幽深的小巷,被两侧高耸的墙壁挤压着,只能看见头顶一线墨蓝色的夜空。月光被挡在巷外,只有远处码头灯塔的光,在巷口一明一暗地扫过,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蒋钦走在最前面,他那魁梧的身形几乎将巷子堵死。周仓手持大刀,紧随其后,他每一步都踩得极为沉稳,像一尊移动的铁塔,将任何可能来自后方的威胁都隔绝在外。
姜云和孙尚香走在中间,赵云则不远不近地坠在最后,白衣银甲在黑暗中并不显眼,但他整个人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安静,却锋芒内敛。
孙尚香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与姜云隔着半步的距离。她看着前方那个并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单薄的背影,脑海里依旧回荡着酒肆中的一幕幕。
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到那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再到蒋钦那石破天惊的“我认识他”,最后是三碗烈酒定下的生死交情。这一切的转折,快得让她眼花缭乱,却又偏偏合情合理,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她忽然发现,自己过去十几年在江东建立起来的、对人对事的判断准则,在这个男人面前,似乎完全失效了。他就像一个谜,你以为看清了一层,他却又在你面前展开了更深邃的、完全无法预料的另一层。这种感觉,让她感到一丝挫败,却又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种更加强烈的好奇。
姜云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复杂的目光。他脑海里那个穿着长衫的说书小人,此刻正瘫坐在一堆剧本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完蛋,牛吹得太大了,现在下不来台了。’
‘我就是个讲故事的,怎么就快进到拜把子托付身家性命了?这蒋大哥也太实诚了点。’
‘不过,他最后提到的那些水底下的“死士”……’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中那点因侥幸过关而生出的飘飘然。曹操的明哨,神秘的第三方,现在又多了水下的杀手。这条看似开阔的长江,实则是一条布满了暗礁与漩涡的死亡水道。他们这叶小舟,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思绪间,小巷已到了尽头。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并非广陵城最繁华的主码头,而是一处偏僻的、停靠着几艘中型货船的内河渡口。这里没有喧嚣的人声,只有江水拍打船舷和石岸的“哗哗”声,以及巡夜更夫远远传来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敲在寂静的夜里。
蒋钦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他手下的心腹们,正扮作脚夫,将一箱箱看似普通的货物,有条不紊地搬上其中最大的一艘船。那些箱子里,装的不是丝绸布匹,而是足以支撑他们一路到江东的淡水、干粮和藏在最底层的精良兵器。
“姜兄弟,委屈你们了。”蒋钦指着那艘船,低声解释道,“这船队明面上是运送木材和粮食去下游丹徒的普通商船,所有的文书和路引都齐全,经得起任何盘查。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派了我二弟周泰,带着几艘快船在主航道那边闹出了点动静,就算有探子,此刻的注意力也应该都在那边。”
这份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老练,让姜云心中暗暗点头。这位江上豪杰,绝非只有一身蛮力和一腔义气。
“蒋大哥费心了。”姜云诚心道。
没有多余的客套,一行人踩着一块厚实的木制跳板,依次登上了船。船上的水手们都穿着粗布短打,皮肤黝黑,眼神精悍,他们见到蒋钦,只是默默地点头致意,手上的活计却丝毫没有停下,解开缆绳,撑起船篙,所有动作都透着一种长年累月在水上讨生活所磨练出的默契与效率。
姜云站在船头,赵云和周仓一左一右,不动声色地占据了最利于防守的位置。孙尚香则走到船舷边,凭栏而望,江风吹起她束起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起航!”
随着蒋钦一声低喝,巨大的船帆被缓缓升起,在夜风中鼓荡。船身轻微一震,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码头,像一条黑色的大鱼,滑入了宽阔的江面。
船队一共五艘船,呈一个松散的菱形阵型,将姜云所在的旗舰护在中央。它们没有点亮过多的灯火,只在船头船尾各悬挂了一盏防风的马灯,那微弱的光亮在浩瀚的江面上,渺小得如同萤火。
广陵城的轮廓,在身后飞速倒退,岸上那些繁华的灯火,渐渐变得模糊,最终汇成了一片暖黄色的光晕,镶嵌在天地间的黑丝绒上。
奔腾不息的长江,终于在他们面前,展露了其最真实、最宏伟的一面。
江面宽阔无垠,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给黑色的江水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银边。两岸的景物都已化作了模糊的剪影,只有天上的星辰,明亮得仿佛触手可及。
置身于这天地之间,个人的存在显得无比渺小。白日的算计,酒肆的豪情,此刻都仿佛被这浩荡的江风吹散,只剩下一种最原始的、对未知道路的敬畏。
姜云负手而立,看着眼前这片波澜壮阔的景象。他知道,从踏上这艘船开始,徐州的一切都已暂时成为了过去。那些复杂的、牵动人心的目光,那些尚未完成的承诺,都被他留在了身后那片越来越远的土地上。
而前方,是孙氏盘踞的江东,是那个年少掌权、被后世称为“大帝”的孙权,是那场决定了天下三分的赤壁之战的舞台。
他离这个时代真正的核心,又近了一步。
船行平稳,只有江水被船首破开的“哗哗”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蒋钦亲自掌舵,他站在舵盘前,身形如山,目光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寸水面。
夜渐深,江上的风似乎也大了起来,吹在脸上,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湿冷。
蒋钦经验丰富,他眉头微皱,对身边的水手低声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加强戒备。
姜云看着远处黑沉沉的水面,那水面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看似平静,却总让他感觉那平静之下,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窥伺的眼睛。
就在这时,负责在船侧巡视的一个水手,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惊呼。
蒋钦和赵云的目光,在同一时间,如利剑般投了过去。
只见那名水手正趴在船舷边,死死地盯着下方的水面,脸色煞白,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颤抖地指着船底的方向,嘴唇哆嗦着,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景象。
“老大……水……水底下……有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