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
当我吐出这两个字时，架在我脖颈前三寸的方天画戟，那月牙形的利刃，似乎又往前递进了一丝。我甚至能感觉到锋刃割裂空气时带来的微凉气流，像死神无声的吐息。
屋外的卫士依旧像两尊石雕，纹丝不动。屋内的烛火却“噼啪”一声，爆开一小点灯花，光影摇曳，吕玲绮那张本就艳丽夺人的脸，在明暗交替间，显得愈发莫测。
她的瞳孔里倒映着我的脸，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只有我知道，那水面之下，正酝酿着何等汹涌的暗流。
“曹操？”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比画戟的锋刃更加冰冷，“我父亲与他，早已势同水火。刘备向他许诺……这与我父亲何干？”
她的反应，在我的预料之中。骄傲如她，绝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囚徒”的片面之词。我需要的，就是她的这份不信，这份好奇。
我没有去看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弯月，而是直视着她的眼睛，脸上那抹苦涩的笑意未减，反而更添了几分嘲弄，既是嘲弄刘备，也是嘲弄我自己。
“因为这个承诺，不是关于沙场胜负，而是关于……令尊的名声。”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她的反应。她的眉心，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成了。对于吕布和吕玲绮这样的人来说，名声与荣耀，有时候比性命更重要。
“姑娘可还记得，令尊为何离开长安？”我抛出了第一个引子。
吕玲绮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王允授意，诛杀国贼董卓，匡扶汉室。天下皆知。”
“说得好，匡扶汉室。”我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可天下人又是如何评价令尊的？三姓家奴，背信弃义。这些污名，令尊想必深恶痛绝吧？”
“你找死！”吕玲绮手腕一沉，画戟的锋刃瞬间贴上了我的皮肤。冰冷的触感让我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我毫不怀疑，只要我再说错一个字，她会毫不犹豫地给我开个口子。
我身后的甄姬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没有后退，甚至没有眨眼。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尽管我的嘴角一定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姑娘息怒。我并非在侮辱令尊，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刘备与曹操，都看透了的事实。”我盯着她那双燃起怒火的眸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知道，令尊最在乎的，就是洗刷掉这些污名，成为真正受人敬仰的盖世英雄。所以，他们要攻击的，也正是这一点。”
吕玲绮的怒火似乎被我的话语浇上了一盆冷水，虽然依旧在燃烧，却没有立刻爆发。她握着画戟的手没有松开，但眼神中的杀意，却被一丝疑虑所取代。
“刘备在许都，为了向曹操表忠心，也为了换取这豫州牧的职位，他向曹操承诺，只要他能在徐州站稳脚跟，他便有办法，让你父亲……身败名裂。”
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像魔鬼的私语，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蛊惑。
“他会设计一场仗，一场看起来无比真实的仗。在这场仗里，你父亲，战无不胜的飞将吕布，将会败给一个无名小卒。一个甚至不配给你父亲提鞋的、名不见经传的校尉。然后，刘备会动用他所有的能量，将这个‘事实’传遍天下。他要让全天下的说书人、酒馆里的醉汉，都在谈论，飞将吕布，是如何被一个乡野村夫打得落花流水。”
“他要让‘吕布’这两个字，从一个神话，变成一个笑话。”
我说完了。
整个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们三个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我能感觉到，甄姬攥着我衣角的手，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而我自己的后背，也早已湿透。这个谎言，是我用尽毕生所学，结合了对刘备、曹操、吕布三人性格的理解，在生死一线间，临时编造出来的。它足够恶毒，足够阴损，也足够……符合刘备那种伪君子的行事风格。
吕玲绮沉默了。
她脸上的怒火已经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彻骨髓的寒意。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深沉的愤怒。
她可以接受父亲战死沙场，但绝不能接受父亲的荣耀被人如此践踏。
“荒谬！”许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但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父亲用兵如神，天下何人能让他败得如此轻易？何况还是一个无名小卒！”
“所以才说是‘设计’，是‘阴谋’！”我立刻抓住了她话语中的漏洞，加重了语气，“这不是沙场上的堂堂对决，是阴沟里的算计！刘备要的不是战胜令尊，而是羞辱令尊！他知道令尊为人高傲，不屑于阴谋诡计，所以才敢如此算计！这才是他最阴险的地方！”
我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声音里充满了自嘲：“他为什么要把我看管得这么严？因为我无意中，在许都听到了这个计划的只言片语。我成了他这个完美计划里唯一的污点。所以，他必须让我‘病死’，或者‘畏罪自杀’。这样，他的‘仁德’之名不会受损，而这个天大的秘密，也将永远被埋葬。”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甄姬那只微微松开的拳头上。
“至于这颗药丸……”我苦笑一声，“姑娘现在还觉得，它是用来逃跑的吗？不，它是刘备送我上路的‘体面’。要么，我主动吃下去，假死脱身，从此隐姓埋名，让他放心。要么，我拒绝，然后他会找一百个理由，让我真真正正地死在这里。”
我的谎言，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将刘备的动机、我的处境、嫂嫂们的“善意”、以及这颗药丸，全部串联了起来。
吕玲绮握着画戟的手，终于，缓缓地，垂下了一寸。
那贴着我皮肤的冰冷触感消失了，我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差点站立不稳。
她信了。
或许不是全信，但至少，信了七分。
因为这个谎言，精准地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地方——她对父亲吕布那份近乎盲目的崇拜与守护。
“你……”她看着我，眼神依旧冰冷，但那股纯粹的杀意，已经消散了，“你说的这些，有何凭证？”
来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依旧平静。
“凭证？我的命，就是凭证。”我摊了摊手，一脸的光棍相，“姑娘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一戟杀了我，然后等着看，令尊是否会如我所说，成为天下的笑柄。又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救我出去。只要我活着，刘备的计划就随时有败露的风险，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我将一个选择题，抛给了她。
一个赌上她父亲名誉的，选择题。
她再次沉默了。那双明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看穿。
院外，那两名卫士似乎有些站乏了，其中一人换了个姿势，甲胄发出一阵轻微的摩擦声。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屋内的宁静，也刺醒了沉思中的吕玲绮。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猛地抬起头，那张扬的脸上，闪过一丝决断。
“一个故事，换不回你的命。”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想要我救你，光靠一张嘴还不够。”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她伸出另一只没握画戟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甄姬的手腕。甄姬惊呼一声，那颗被她紧攥在掌心的蜡丸，瞬间暴露在了吕玲绮的眼前。
吕玲绮看都没看甄姬，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
“你说刘备要设计我父亲。那么，告诉我，他计划的第一步，是什么？在哪里？由谁执行？”
她冰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客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如果你现在说不出来，或者有半句虚言……”
她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捏着那颗蜡丸的手指微微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那层薄薄的蜡壳，在她指间，应声而裂。
“我就当着你的面，把这颗不管是真是假的‘体面’，喂给你的小侍女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