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里的褶皱

奚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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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独眼婆的旧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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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老街的巷口,那棵老槐树怕是有些年头了,枝桠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的影子被夏末的阳光拉得老长,像条懒洋洋的巨蟒。阳光斜斜地穿过叶隙,在墙根处的青苔上跳跃,把那层绿照得油亮,仿佛一掐就能滴出水来。空气里的味道很复杂,隔壁修车铺的机油味带着股金属的冷冽,远处早点摊剩下的油条香还萦绕着暖乎乎的油气,更有老房子墙缝里透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那味道沉郁得很,像存了半世纪的老故事,藏着数不清的悲欢。

眭?蹲在“王记餐馆”后门的台阶上,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灰的擦碗布,百无聊赖地抠着砖缝里的泥。那泥块干硬,嵌在砖缝里格外顽固,她的指甲缝里都嵌了灰。她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的毛边像圈蒲公英的绒毛,露出的胳膊上沾着几点洗洁精的泡沫,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头发随意地挽成个髻,用根旧筷子别着,几缕碎发贴在汗津津的额角,被阳光晒得有些发黄,像秋天干枯的麦秸。

“眭丫头,发什么愣呢?”老板娘从后厨探出头,嗓门像刚磨过的菜刀,又亮又利,“前厅的桌子还没擦呢,想挨揍是不是?”

眭?猛地站起来,布褂子的下摆扫过台阶,带起一阵尘土,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来了来了,”她应着,小跑着穿过油腻腻的后厨,地上的油渍滑得很,她趔趄了一下才稳住。手里的布子在围裙上胡乱蹭了蹭,把泡沫蹭成了一片灰白。

前厅里,那台旧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上积着厚厚的油垢,转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像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喘粗气。风一吹来,桌上的苍蝇被惊得四处乱飞,慌慌张张地撞在窗玻璃上。靠窗的位置坐着个老太太,穿着件灰扑扑的对襟褂子,布料看着比巷口的老槐树还陈旧,头发全白了,却梳得一丝不苟,用根乌木簪子挽着。她的左眼用一块黑布遮着,黑布边缘有些磨损,只露出右眼,那眼睛浑浊得像蒙着层雾,却偏透着股执拗的劲儿,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的一碗阳春面出神,面条都快坨了。

眭?拿着抹布走过去,刚要开口问要不要收碗,老太太突然抬起头,右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像两束探照灯,吓得她手一抖,抹布差点掉地上。

“你……”老太太的声音像生锈的门轴在转,“你左脸是不是有块疤?”

眭?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脸颊,那里确实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小时候被滚烫的米粥烫的,至今摸起来还带着点凹凸感。她点点头,没说话,手里的抹布在桌角拧成了麻花,指节都泛白了。

老太太突然笑了,嘴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朵晒干的菊花,却在这笑容里透出几分激动。“像,真像……”她喃喃着,从怀里掏出个用蓝布手帕包着的东西,手帕上绣着的牡丹都褪成了浅粉色。她一层层打开,动作慢得像在进行什么仪式,里面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边角都卷了毛。

眭?凑过去看,照片上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门牙,左脸颊上赫然有块和她一模一样的月牙疤。照片的背景是条老街,街角的槐树看着有点眼熟,枝桠的形状像极了巷口那棵。

“这是……”眭?的声音有点发颤,心脏“咚咚”地撞着胸口,像有只兔子在里面乱蹦,撞得她肋骨都发疼。

“这是你,”老太太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稀世珍宝,黑布下的眼窝似乎湿了,“那年你才五岁,总爱在巷口的槐树下玩泥巴,弄得满身都是,你妈总说你是个泥猴。”

眭?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零碎的画面涌上来:槐树下软软的泥巴,带着甜味的槐花落在头发上,还有个模糊的、穿着灰褂子的老太太的身影,正笑着喊她“丫头”……她猛地抬头,盯着老太太的右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是谁?”

“我是你张奶奶啊,”老太太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哭腔,那哭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当年……当年是我没看好你,那天带你去赶集,就低头给你买块糖的功夫,你就没影了……我这只眼,就是那时候自己抠瞎的,我对不起你爸妈啊……”她说着,用枯瘦的手捶着自己的腿,肩膀抖得厉害。

眭?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椅子上,发出“吱呀”的刺耳响声。周围吃饭的人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同情,还有些探究。

“不可能……”她摇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砸在胸前的蓝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爸妈早就死了,车祸……孤儿院的阿姨告诉我的……”

“那是后来的事,”张奶奶也抹起了眼泪,浑浊的右眼滚出几滴浑浊的泪,像含着沙粒,“你被拐走后,你爸妈疯了似的找你,走南闯北,把身子都拖垮了……前几年冬天,下着大雪,他们骑车去邻县打听消息,路上出了车祸……”

眭?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起来,哭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又尖又涩,听得人心里发紧。风扇的“吱呀”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还有张奶奶压抑的啜泣声,混在一起,像团乱麻缠在她心上,勒得她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老板娘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背,那手掌粗糙却带着暖意,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巾:“丫头,先别哭了,有话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眭?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脸,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像只小花猫。她抬起头,看着张奶奶,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你说你是我张奶奶,有什么证据?”

张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比刚才那个更小,用的是块深色的粗布。打开,里面是个磨得光滑的桃木牌,上面用篆字刻着个“眭”字,边角都被摸得圆润了。“这是你周岁的时候,你爸亲手给你刻的,说桃木能辟邪,一直挂在你脖子上的。那天你被拐走,脖子上就戴着这个,我记得清清楚楚。”

眭?看着木牌,手开始发抖。她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小时候脖子上确实挂过这么个东西,暖暖的,带着点木头的香味,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她还为此哭了好几天。她一把抓过木牌,摸了摸上面温润的刻痕,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哭得更凶了。

“我信你了,张奶奶。”她哽咽着说,把木牌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捏白了,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张奶奶伸出手,想去摸她的脸,手在半空中停了停,又缩了回去,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右眼亮晶晶的,像落了颗星星:“好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就在这时,门口一阵响动,亓官黻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废品袋走了进来,身上的蓝布工装沾满了灰尘和油污,手里还拿着个生锈的铁盒子,盒子里叮当作响,像是装着些铁丝螺丝。“王老板娘,给碗面,多加辣椒,越辣越好!”他嗓门洪亮,一进门就嚷嚷,满是汗水的脸上带着股憨厚的笑,没注意到角落里的祖孙俩。

段干?跟在他身后,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上沾了点污渍,像是不小心蹭到的泥点。她手里拿着个放大镜,正低头看着什么纸片,眉头微蹙:“亓官大哥,你看这文件上的日期,真的和我丈夫出事那天对得上,这肯定不是巧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焦虑,像根紧绷的弦。

笪龢拄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裤腿卷着,露出打着石膏的小腿,石膏上还沾着点灰尘。“老板娘,来两个馒头,要热乎的,刚出锅的那种。”他的声音有点沙哑,额头上还带着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

仉?穿着件黑色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蜡打得锃亮,只是眼下有点乌青,像是没睡好。他径直走到吧台前,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动作利落:“老板娘,记账上,还是老样子。”

缑?抱着个小男孩,孩子穿着件蓝色的小衬衫,领口有点歪,手里拿着个玩具消防车,正“呜呜”地模仿车声。“宝宝乖,妈妈给你买糖吃,吃完糖咱们回家睡觉觉。”她柔声哄着,眼神里满是温柔,像水一样。

麴黥背着个相机,四处打量着,镜头对着墙角的一盆绿萝拍了张照,嘴里念念有词:“这光线不错,明暗对比刚好,适合拍流浪猫,下次得把猫带来。”他自言自语道,手指还在相机上按了按。

厍?穿着件公交司机的制服,刚下班的样子,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衬衫的袖口也解开了两颗扣子。他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杯茶,眼神有点疲惫,往椅背上一靠,长长舒了口气。

殳龢跟在后面,穿着件黑色的夹克,脸色不太好,有点发青。他手里捏着个手机,屏幕亮着,似乎在看什么信息,眉头皱得紧紧的。

相里黻穿着件灰色的学生装,背着个双肩包,手里拿着本书,正低头看着,嘴角还带着点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段落。

令狐?穿着件军绿色的旧外套,洗得有些发白,腰里别着个烟盒,手里牵着个小男孩,正是令狐阳。“阳阳,想吃什么?爷爷请客,今天随便点。”他的声音很爽朗,带着股军人的干练。

颛孙?穿着件干练的职业装,手里拿着个公文包,脚步匆匆,眉头紧锁,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连走路都在微微蹙眉。

太叔黻背着个画板,穿着件沾满油彩的t恤,五颜六色的,看着像幅抽象画。一进门就被墙上的菜单吸引了:“老板娘,有什么素的?我最近吃素,减肥呢。”他摸着肚子,嘿嘿笑了两声。

壤驷龢抱着一卷残帛,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像是怕碰坏了,他伸出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蝴蝶的翅膀。

公西?穿着件蓝色的工装,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有点油污。手里拿着个扳手,似乎刚从修车铺过来,还没来得及放下工具。

漆雕?穿着件运动服,头发扎成个马尾,脸上带着点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像是刚运动完,气息还有点不稳。

乐正黻戴着副老花镜,镜片有点厚,手里拿着个修好的闹钟,正低头听着滴答声,嘴角带着点满足的笑意,像完成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公良龢穿着件粉色的护士服,刚下班的样子,脸上还带着口罩的勒痕,红通通的。眼神有点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拓跋?穿着件迷彩服,皮肤黝黑,是那种常年在太阳下晒出来的健康肤色。手里拿着个军用水壶,往嘴里灌了口水,喉结滚动了几下。

夹谷黻系着个围裙,手里拿着个包子,正往嘴里塞,嘴角还沾着点面粉,像只偷吃的小松鼠。

谷梁?戴着副眼镜,穿着件格子衬衫,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着,发出“哒哒”的响声,眉头微蹙,似乎在赶什么急活。

百里黻穿着件名牌西装,手腕上戴着块金表,表盘在灯光下闪着光。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个小男孩,正是百里耀,穿着身小西装,像个小大人。

东郭龢穿着件灰色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个算盘,正噼里啪啦地算着什么,算珠碰撞的声音清脆响亮。

南门?穿着件红色的夹克,头发剪得很短,显得很精神,手里拿着个扳手,似乎刚干完活,还带着股干劲。

巫马黻穿着件白色的t恤,上面印着个吉他图案,有点褪色了。手里拿着把吉他,正调试着琴弦,手指在弦上轻轻拨动,发出断断续续的音符。

公羊?穿着件米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个录音笔,正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声音,时不时按下录音键。

澹台龢背着个旅行包,穿着件冲锋衣,晒得有点黑,脸上带着风霜的痕迹。手里拿着个地图,正研究着,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路线。

公冶?穿着件运动背心,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分明。手里拿着个运动水壶,刚跑完步的样子,额头上满是汗珠。

宗政黻穿着件绿色的军大衣,看着有点厚重,手里拿着个稻穗,正低头看着,眼神里满是爱惜,像在看什么宝贝。

濮阳龢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很长,拖在地上。手里拿着支画笔,正对着窗外的街景出神,眼神迷茫又专注。

淳于?穿着件白大褂,戴着副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很有神。手里拿着个听诊器,似乎刚从医院过来,还没来得及换下工作服。

单于黻穿着件灰色的工装,手里拿着个螺丝刀,正低头修着什么小物件,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申屠龢穿着件黑色的背心,露出结实的肌肉,胳膊上青筋暴起。手里缠着绷带,似乎刚打完架,绷带上还隐隐透着点红。

公孙?穿着件粉色的连衣裙,头发卷卷的,像波浪。手里拿着个名牌包,正对着小镜子补妆,口红涂得很精致。

仲孙黻穿着件蓝色的衬衫,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手里拿着个文件夹,正低头看着,时不时点点头。

轩辕龢穿着件碎花的棉袄,看着有点不合时宜,大概是怕冷。手里拿着个玉米,正往嘴里啃着,玉米粒掉了一身。

慕容?穿着件古装,裙摆宽大,上面绣着繁复的花纹。手里拿着本书,正低头看着,仿佛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鲜于黻穿着件红色的马甲,很显眼。手里拿着个废品秤,正对着秤盘看着,嘴里念念有词地算着重量。

闾丘龢穿着件公交司机的制服,手里拿着个方向盘模型,正摆弄着,像是在模拟开车。

司徒?穿着件白色的厨师服,手里拿着个蛋糕模具,脸上带着点面粉,像只白面书生。

司空黻穿着件黑色的西装,手里拿着个调解记录本,正低头写着什么,字迹工整。

亓官龢抱着个宠物骨灰盒,盒子是木制的,上面刻着花纹。脸上带着点悲伤,慢慢找地方坐下,动作很轻。

司寇?穿着件绿色的警服,手里拿着个巡山日志,正低头看着,时不时用笔记录着什么。

仉督黻穿着件白色的围裙,手里拿着个拉面碗,正往里面放着调料,动作麻利,一看就是老手。

子车龢穿着件灰色的工装,手里拿着个修表工具,正低头修着一块旧表,神情专注得很。

端木?穿着件蓝色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个活字模板,正仔细看着,眼神里满是敬畏。

公西黻穿着件灰色的中山装,手里拿着支钢笔,正低头写着什么,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漆雕龢穿着件黑色的运动服,手里拿着个拳击手套,正往手上戴,手指用力收紧,勒得手套紧紧贴在手上。

乐正?穿着件白色的大褂,手里拿着个宠物疫苗,正准备给带来的小猫打针,动作轻柔。

壤驷黻穿着件蓝色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个灯塔日志,正低头写着,字迹端正。

公良龢穿着件粉色的护士服,手里拿着个针管,正准备给旁边的老人打针,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拓跋黻穿着件绿色的军装,手里拿着个望远镜,正四处看着,像是在放哨。

夹谷?穿着件灰色的工装,手里拿着个怀表,正低头听着滴答声,表情严肃。

谷梁黻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本书,正低头看着,阳光照在她脸上,显得很恬静。

就在这时,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领口处磨出了细细的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透着股清爽的利落。袖口随意地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结实匀称,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上面有几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树枝划过,又像是年少时调皮留下的印记。下身是条深蓝色的工装裤,裤脚卷了两圈,沾着点新鲜的泥渍,像是刚走过乡间的小路。

他的头发很黑,带着点自然的卷曲,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恰好遮住一点眼睛。那双眼眸亮得惊人,像浸在山涧清泉里的黑曜石,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好看的月牙,藏着细碎的光。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很清晰,嘴角总是微微上扬着,像藏着什么开心事。

他肩上背着个半旧的画夹,帆布面磨得有些发白,边角却缝补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提着个小小的木匣子,里面大概装着画笔颜料,走起来时会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在哼一首不成调的歌。

“请问,这里有吃的吗?”他站在门口顿了顿,目光轻轻扫过店里的人,最后落在老板娘身上,声音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流过青石,带着点清晨的凉意。

老板娘正忙着给笪龢装馒头,头也没抬地应道:“有,面、馒头、炒菜,你要啥?”

“来碗面吧,少放辣椒,谢谢。”他礼貌地笑了笑,找了个靠角落的空位坐下,动作轻缓地把画夹靠在椅背上,木匣子放在脚边。接着从画夹里抽出一张素描纸,又拿出支削得尖尖的铅笔,低头在纸上画了起来。

眭?这时刚平复了些情绪,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这人看着面生,不像老街坊,身上的气息也和这条巷子里的油腻、陈旧不同,带着点草木的清新。她注意到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手指修长灵活,铅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

张奶奶突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右眼紧紧盯着那个年轻人,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丫头,你仔细看,他左手手腕内侧,是不是有颗痣?”

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年轻人正低头专注地画着,左手按在纸上固定位置,手腕内侧果然有颗小小的黑痣,像颗被晨露打湿的黑豆,藏在浅色的皮肤里,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是啊,是有颗痣,怎么了?”眭?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悸动,像有只小鼓在轻轻敲。

张奶奶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胸口起伏着,右眼瞪得圆圆的,浑浊的雾霭仿佛瞬间散去了大半:“像,太像了……那痣的位置,那眉眼,像极了你爸年轻时的样子……”

眭?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她再仔细打量那年轻人——挺直的鼻梁,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甚至低头时额前碎发的形状,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像在梦里见过无数次似的。

年轻人似乎察觉到她们的注视,画到一半抬起头,目光对上她们时也没显得突兀,反而温和地笑了笑,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阿姨,奶奶,你们好。”

这声招呼让张奶奶的手开始发抖,她紧紧抓住眭?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会被搭话,却还是爽快地答道:“我叫不知乘月,你们叫我乘月就好。”他说着,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画,像是怕线条干了似的,用铅笔轻轻描了两下。

“不知乘月……”张奶奶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右眼突然滚下两行泪来,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那你……你爸是不是叫眭建国?”

“啪嗒”一声,不知乘月手里的铅笔掉在了地上,笔尖在光滑的水泥地上划出一道浅痕。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退了半尺,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惊得邻桌的令狐阳手里的玩具车都掉了。

“您怎么知道我爸的名字?”他的声音不再平静,带着明显的颤抖,眼睛死死盯着张奶奶,里面翻涌着震惊和不敢置信,像平静的湖面突然被投进了巨石。

眭?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眭建国,这三个字像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开——那是孤儿院阿姨告诉她的,她亲生父亲的名字!

张奶奶看着不知乘月,右眼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小火苗:“孩子,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小时候在老家被人拐走了,左脸上有块月牙形的疤?”

不知乘月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用力点着头,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是……我姐叫眭?……我爸妈找了她二十多年,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到死都攥着她小时候的照片……”

眭?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她看着不知乘月那张和记忆里模糊身影渐渐重合的脸,看着他眼角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泪痣,嘴唇动了半天,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我……我就是……”

“姐!”不知乘月像是确认了什么,猛地冲过来,一把将她抱住。他的肩膀很宽,怀抱带着阳光和松节油的味道,温暖得让她瞬间卸下了所有防备。

姐弟俩抱在一起,哭得像两个迷路多年的孩子。不知乘月的哭声里有委屈,有狂喜,还有对父母的愧疚;眭?的哭声里则藏着二十多年的漂泊与孤独,此刻终于找到了归宿。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亓官黻手里的铁盒子“哐当”掉在地上,里面的铁丝螺丝滚了一地;段干?的放大镜从指间滑落,幸好她反应快一把接住;连最镇定的仉?都停下了算账的手,眼神里满是动容。

张奶奶拄着拐杖站起来,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孩子,右眼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嘴角却咧开了大大的笑容,皱纹里都盛着蜜:“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老眭家的根,齐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卷着尘土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桌上的空碗被吹得“叮当”响。不知乘月刚才画了一半的画被风吹到地上,眭?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画纸上,巷口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树下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左脸上的月牙疤被阳光照得很清晰。而在女孩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身影,手里拿着支铅笔,正仰着头看她,眉眼像极了此刻的不知乘月。

“这是……”眭?抚摸着画纸,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不知乘月接过画,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坚定:“我出发前就画好了。我总觉得,能在这棵槐树下找到你,就像爸妈说的,咱们一家人,总有根线牵着。”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突然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窗玻璃上,很快就连成了线。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轰隆隆”地滚过天际,震得屋檐上的麻雀都飞了起来。

不知乘月紧紧握住眭?的手,他的掌心很暖,带着铅笔屑的粗糙感:“姐,跟我回家吧。老家的房子还在,院子里也种了棵槐树,跟这儿的一样粗。”

眭?点点头,眼泪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这次的泪是热的,带着甜丝丝的味道。她转头看向张奶奶,老人正用袖口擦着眼睛,却笑得像个孩子。周围的人也都笑着,亓官黻挠着头,笪龢抹着眼睛,连老板娘都偷偷用围裙擦了擦眼角。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冲进几个拿着棍子的人,为首的是个光头,脑门上泛着油光,左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他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不知乘月,眼睛瞪得像铜铃:“不知乘月!你欠老子的钱,今天该还了吧!”

他手里的棍子“啪”地砸在旁边的桌子上,吓得缑?怀里的孩子“哇”地哭了起来。

不知乘月立刻把眭?护在身后,脸色发白,后背却挺得笔直:“我现在没钱,再给我三天,三天后一定还!”

“三天?老子等了三个月了!”刀疤脸说着,举起棍子就朝不知乘月砸来,“今天不还钱,就卸你一条胳膊抵债!”

棍子带着风声扫过来,不知乘月下意识地侧身去挡,“啪”的一声,棍子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胳膊上,疼得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

“不要!”眭?尖叫着想去拉,却被刀疤脸身后的黄毛混混推得一个趔趄,正好撞在张奶奶身上。

“老东西,滚开!”黄毛还想推搡,却被张奶奶手里的拐杖狠狠打在手腕上。

“光天化日的,敢在这儿打人?”张奶奶虽然只有一只眼,此刻却透着股慑人的狠劲,拐杖往地上一顿,“这是王记餐馆,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刀疤脸啐了口唾沫,一脚踹翻旁边的椅子:“老不死的,还敢多管闲事?信不信连你一起打!”他说着又要挥棍,手腕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攥住了。

是亓官黻。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废品袋扔在地上,满是油污的脸上此刻没了笑意,眼神像淬了冰:“要钱可以,别在这儿动粗。”他的嗓门比刚才喊着要辣椒时还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刀疤脸使劲甩了两下,没甩开,顿时火了:“你他妈算哪根葱?想英雄救美?”身后的几个混混立刻围上来,手里的棍子敲得地面“咚咚”响,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是他邻居。”亓官黻往旁边挪了半步,宽厚的肩膀正好挡在不知乘月身前,“这小子欠你们多少?”

“五千!一分都不能少!”刀疤脸梗着脖子喊。

“我替他还。”笪龢突然拄着拐杖站起来,他那条打着石膏的腿在地上顿了顿,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刚领了工伤赔偿,正好有五千。”他说着就去摸口袋里的存折。

段干?也走了过来,把手里的纸片仔细折好放进包里,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钱:“我这儿有两千,不用还。”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像是被点燃的引线,周围的人一下子都动了起来。公西?从修车铺的零钱袋里倒出一堆硬币纸币,哗啦啦堆在桌上;公良龢掏出护士服口袋里的几张皱钞,上面还沾着点消毒水的味道;太叔黻把刚卖画换来的几张整钞也推了过去,颜料还在上面印着淡淡的痕迹。

眭?看着桌上越堆越高的钱,有崭新的钞票,有皱巴巴的毛票,还有带着体温的硬币,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她走到桌前,把一直攥在手里的桃木牌塞进不知乘月掌心,又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蓝布包——那是她攒了半年的工钱,里面是一沓沓用皮筋捆好的零钱。

“这些加起来,够还你们了。”她看着刀疤脸,声音虽然还有点抖,却透着股倔强。

不知乘月想把木牌塞回来,手却被眭?按住了。“这是爸妈留的,该在你那儿。”她看着他,眼睛亮得像雨后洗过的星星。

刀疤脸看着眼前这架势,突然有点发怵。他本来是想吓唬吓唬不知乘月,没想到这破餐馆里的人居然真肯凑钱,而且看那眼神,一个个都带着股豁出去的劲儿。他胡乱把钱划拉进包里,狠狠瞪了不知乘月一眼:“下次再敢拖欠,打断你的腿!”说完带着人灰溜溜地跑了,连门都忘了关。

雨还在下,敲在窗玻璃上沙沙响,像在唱一首温柔的歌。老板娘端来盆热水,亓官黻自告奋勇地给不知乘月擦药,酒精棉球碰到伤口时,疼得他龇牙咧嘴,眭?在旁边直掉眼泪,却被他笑着用指腹擦掉了。

“哭什么,”不知乘月举起那张被雨水打湿了边角的画,上面的字迹被晕开了点,却更清晰了,“你看,我早就画好了,就知道能找到你。”

眭?这才发现,画里小女孩的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男孩,手里拿着支画笔;小男孩身后站着个独眼的老太太,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而远处的老槐树下,还站着两个模糊的身影,像在朝着他们招手,身影周围的光晕,暖得像小时候妈妈的怀抱。

张奶奶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摸着画,右眼的泪掉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却把那片光晕晕得更亮了。“回家,咱回家。”她拉着眭?和不知乘月的手,那两只手,一只粗糙带着伤疤,一只年轻带着温度,被她紧紧攥着,像牵着两块失而复得的珍宝。

风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带着雨后的青草香,吹散了餐馆里的机油味和霉味。眭?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看着巷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突然觉得,那些存了半世纪的故事,那些藏在墙缝里的悲欢,终于在这个夏末的雨天,有了个甜丝丝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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