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鸣提出的交易,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与深藏的无奈。
陈昀听罢,并未立刻回应,反而像是听到了一个颇有趣味的故事开头,嘴角那抹淡然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他没有去看那株妖异又神秘的紫魂幽兰,也没有急于探究那所谓的“终极机缘”具体为何物。
只见他目光随意一扫,落在附近一截被战斗余波震断、半埋在焦土中的粗大树桩上。
他轻轻抬手,凌空一拂,也不见什么凌厉气劲,那截坚硬如铁的紫魂木桩表面便如同被最精密的刀锋切削过一般,瞬息间变得光滑平整,宛如一张天然的矮凳。
陈昀不急不缓地走过去,姿态闲适地在那平整的树桩上坐下,这才抬眸看向依旧站立、浑身紧绷的陆子鸣,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引导话题的从容:
“不急,” 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你慢慢说。我对你……以及你们的故事,确实很感兴趣。”
他顿了顿,问出了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先说说,你为什么如此执着地想要离开九境?甚至不惜以此为条件,换取我的帮助。以你的实力和在这紫魂林的经营,在离玄境乃至九境,想必也能过得不错。”
陆子鸣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复杂神色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怅惘与决绝。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包含了太多东西——两千年的孤寂、对桎梏的厌倦、对更高境界的渴望。
“为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平静,“因为九境,本质上……是一个没有出路的牢笼。”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紫魂林上空依旧隐约浮动的紫色结界,投向了更遥远、也更虚无的九境苍穹。
“这里的天地法则看似稳固,实则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上限’。十阶……是一个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幻梦。”
“无论你天赋多高,机缘多厚,积累多深,到了九阶巅峰,便会感到一层看不见的‘天花板’,死死地压在你的大道之途上,再难寸进。这不是瓶颈,而是……世界的限制,是规则本身的缺陷,或者说,是人为设定的‘终点’。”
陆子鸣看向陈昀,眼神锐利:“道友,你来自诸天万界,那里的天地更为广阔,大道更为完整。你应该能理解,对于我等追求超脱、探索无尽道途的修士而言,被困在一个大道有尽头的世界里,是何等……残酷与绝望。”
陈昀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身下的木桩,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缓缓点头,深以为然:“九境大道有缺,存在人为设定的上限……这一点,对于你,这个层次的天骄而言,若前路被生生截断,无疑是最大的悲哀。”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现实问题:“那么,你为何觉得……我能带你离开?九境与诸天之间的壁垒,连你们本土的境主似乎都难以打破常规往来。我又如何能做到?”
陆子鸣的目光骤然变得灼热起来,紧紧锁定陈昀,仿佛要将他看穿:“因为……我从那些被我剥离的记忆碎片中,捕捉到了一些关于你的、极其隐晦却又至关重要的信息!”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稍微加快:“记忆显示,你曾多次在绝境中神秘消失,又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零碎的信息暗示,你可能掌握着某种……超脱于常规空间穿梭,甚至可能触及‘虚无’层面的移动能力!”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或许是我和阿兰离开这座永恒牢笼的……唯一机会!”
陈昀闻言,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几分了然,几分玩味,却没有被点破秘密的慌张。
“呵……原来是打了这个主意。”
他并未直接承认,但也没有断然否认陆子鸣的推测。
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变得认真了几分:“陆道友,虚无穿梭……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那并非一种可以随意掌控、精准定位的‘神通’或‘秘法’。它涉及到的层面极其危险和不可预测,连我自己……都无法保证能出的去。”
他看向陆子鸣,目光坦然而深邃:“所以,我无法给你一个确切的承诺。这件事,风险太大,不确定性太高。”
然而,陆子鸣听到陈昀这番话,眼中非但没有露出失望,反而猛地亮起一道精光!
他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带着苦涩与希望交织的笑意。
“不确定……” 他喃喃重复,随即笑容扩大,“不确定,并不是‘不能’,不是吗?”
他的声音里重新燃起了火焰:“只要存在一丝可能性,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亿分之一,也比……完全没有希望要好!九境的其他生灵,包括那些高高在上的境主,他们连‘希望’本身,都未曾真正拥有过!”
他似乎看出了陈昀的顾虑,也明白自己不能强求。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重大的让步,语气变得异常郑重,甚至带上了几分恳求:
“陈道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世事难料,虚无穿梭更是吉凶未卜。这样如何——无论最终能否成功离开九境,无论过程中会遇到什么,这个风险,我来承担,这个结果,我都认!”
他的目光转向那株静静摇曳、紫光流转的紫魂幽兰,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温柔而坚定,声音也低沉下来:
“只是……无论如何,万一事有不谐,或者我自身遭遇不测……请你,务必想办法,将阿兰……带出去。给她一个,离开这牢笼的机会。”
这番话语,已近乎托付。
其中蕴含的情感与决绝,让这片刚刚经历血腥杀戮的土地,都仿佛安静了下来。
陈昀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立刻回应陆子鸣的请求,而是再次抬手,凌空一摄,不远处另一截断裂木桩被他轻易摄来。
同样信手削平,放在自己对面的空地上。
接着,他
取出了一套陶制茶具——一壶,两杯。
他指尖微弹,一缕精纯的灵力化作柔和火焰,包裹住茶壶,顷刻间便将壶中之水煮沸。
那是他平日里偶尔会喝的、来自凡间的茶叶,别有一番自然的清韵。
他动作舒缓,行云流水般地烫杯、置茶、冲水、出汤。
清澈微黄的茶汤注入两个白玉杯中,蒸腾起袅袅白汽,带着淡淡的茶香,在这充满血腥与魂煞之气的地方,竟奇异地营造出一方宁静的小天地。
陈昀将其中一杯茶推向对面刚刚削平的木桩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然后,他仿佛真的只是在与一位偶然相遇的友人闲谈,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语气平和得如同在唠家常:
“茶水温了,先润润喉。” 他抿了一口,目光平静地看向陆子鸣,“说说吧……你们的故事。我很有兴趣听一听。”
陆子鸣闻言,整个人明显怔住了。
他没想到陈昀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是追问终极机缘,不是讨价还价,而是……听故事?
一股混杂着久远记忆、深沉痛苦、无尽思念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他方才谈判时的冷静与决绝。
他的眼眸深处,掠过难以掩饰的痛楚与追忆,仿佛被触碰到了灵魂中最柔软、也最不敢轻易示人的伤疤。
就在他心神动荡,嘴唇微动,却不知从何说起之际——
“子鸣……”
一声极其轻柔、带着抚慰与担忧的女子声音,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微风,直接在他心间,也在陈昀的感知中轻轻响起。
是紫魂幽兰“阿兰”。
陈昀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眸,看了一眼那株因为陆子鸣情绪波动而光华略显黯淡的紫魂幽兰,又看了看对面陷入痛苦回忆、身躯都有些僵硬的陆子鸣。
他略一沉吟,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恍然与……尊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抬手,取出第三只洁净的白玉杯。
动作依旧从容不迫,提起茶壶,清澈的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注入这第三只杯中,七分满,不多不少。
茶汤微微荡漾,映出上方垂落的一缕紫色道蕴。
这一系列动作,自然无比,没有刻意,却清晰地传达出一种态度。
在他陈昀此刻的“茶桌”上,这株有了灵智、名为“阿兰”的紫魂幽兰,是一位值得被平等对待、奉上一杯清茶的“客人”。
而非仅仅是一件宝物、一个交易的附加品、或是一个需要被“带走”的对象。
陆子鸣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先是有些错愕,随即,身体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有什么哽住了喉咙。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陈昀一眼,那眼神中的戒备、审视、乃至之前的锐利,在这一刻,化为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异,有感激,更有一种仿佛被理解的动容。
他没有说话,只是给了陈昀一个极其郑重的眼神,然后,转过头,望向那株紫魂幽兰,脸上的痛苦被强行压下,换上了无比温柔的、令人心安的微笑,仿佛在说:别担心,我没事。
他缓缓走到陈昀对面,并未嫌弃那简陋的木桩,坦然坐下。
然后,他伸出双手,不是先去端自己那杯茶,而是将陈昀倒好的两杯茶——他自己那杯,以及特意为“阿兰”倒的那杯——同时端起。
他动作轻柔地将属于自己的那杯放在面前,然后,以一股精纯而温和的灵力,托着另一杯茶,稳稳地送到了紫魂幽兰旁边。
空气中,再次回荡起那轻柔空灵的女声,这一次,声音中带着一丝清晰的暖意与谢忱:
“多谢……道友。”
陈昀微微一笑,对着紫魂幽兰的方向,也是对着陆子鸣,轻轻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谢意。
陆子鸣这才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没有像文人雅士那般细细品味,而是如同久经沙场的汉子,仰头将杯中温热的茶汤一饮而尽。
茶水入喉,他微微一愣,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看向陈昀:“只是……凡茶?”
没有灵气,没有道韵,只是凡茶。
陈昀闻言,脸上露出了畅快而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他放下茶杯,看着陆子鸣,语气颇有些得意:“怎么?瞧不上?哈哈哈,陆道友,你这可就不识货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分享一个了不起的秘密,压低了些声音,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这茶……可是连衍皇那等站在诸天万界人族巅峰的绝顶强者,都曾亲口赞过一句‘不错’的!”
他先是愕然,随即看到陈昀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调侃之意,他绷紧的脸部线条终于彻底放松下来,甚至忍不住学着陈昀的样子,撇了撇嘴,故作嫌弃道:“一般。”
两人目光交汇,陈昀哈哈大笑,陆子鸣的嘴角也终于勾起一抹真实的、卸下重重防备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