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首演的余波,并未随着百艺堂的掌声平息,反而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京城的舆论场中炸开,掀起更为汹涌的浪潮。
赞誉与诋毁齐飞。市井巷陌,茶楼酒肆,无人不在议论那场惊心动魄的“水漫金山”,无人不晓白娘子的痴情与法海的执拗。支持者将其奉为圭臬,称其“道尽人情,勘破虚妄”;抨击者则斥其“亵渎佛法,蛊惑人心”,奏章雪片般飞向摄政王府。
然而,这一次,慕容玄的态度却愈发暧昧。他并未如反对者所愿下令禁绝,反而在一次小范围朝议中,轻描淡写地驳回了刘祭酒等人“封禁妖戏”的请求,只道:“舆情汹汹,堵不如疏。民间喜好,非政令可强扭。” 此言一出,无异于默许,甚至…某种程度的纵容。
惊鸿苑门前,每日依旧车水马龙。求学的女子,洽谈合作的戏班东家,窥探风声的各路人马,络绎不绝。“星火学堂”的规模一扩再扩,课程也从最初的识字算账,逐渐增设了音律、绘画、甚至…简单的格物原理。景云岫并未亲自教授所有课程,但她所编写的教材纲要,却透着一种迥异于此世、清晰而实用的逻辑,如同无声的细雨,浸润着改变。
这一日,学堂并未开课,百艺堂内却气氛凝重。
景云岫坐于上首,面色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但眼神锐利,扫视着下方众人。孙有福、宋青阳、柳如烟、王铁柱等核心班底尽数在场,甚至连翰墨轩的几位资深刻工与负责“风信组”情报传递的机灵少年也位列末座。
“《白蛇传》已成过往。”景云岫开口,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东陵之声’不能止步于一戏。下一步,需更深,更广。”
她指尖轻点案上的一份计划书:“其一,组建‘巡演团’。遴选优秀学员与艺人,排演《梁祝》、《白蛇传》精华选段,配以改良后的便携光影机关,赴京畿各县,乃至江南富庶之地巡演。孙掌柜,此事由你统筹,与各地戏楼、商会洽谈,我要在三月内,看到至少五个固定演出点。”
孙有福胖脸激动得泛红,连忙起身应道:“夫人放心!江南几家大茶商的管事早已递过话,只等咱们点头!”
“其二,”景云岫目光转向宋青阳与几位工匠,“成立‘格物院’。专司钻研改进舞台机关、光影器械、甚至…日常所用之物。经费从惊鸿苑收益中单列。我要看到更亮的光、更逼真的水雾、更省力的织机。不必拘泥祖法,可大胆试错。”
宋青阳与工匠们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重重点头。这是将他们“奇技淫巧”的地位,彻底拔高!
“其三,”她看向柳如烟等艺人,“筹备新剧。《女驸马》、《木兰辞》,剧本大纲我已拟定。要突出女子之智、之勇、之担当。排演要精,立意要新。”
柳如烟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挑战与期待的光芒:“是,夫人!”
最后,她目光落在那几位“风信组”少年身上:“你们做得很好。日后,信息传递需更快、更准。留意京中关于静思殿、关于星象异动、关于…前朝秘闻的所有流言蜚语,无论多荒诞,报于我知。”
少年们绷直了脊背,用力点头。
一场会议,勾勒出一幅远超戏台方寸的宏大蓝图。文娱,不再仅仅是娱乐,更成了渗透思想、集聚财力、培养人才、甚至…探听隐秘的触角。
众人领命而去,干劲冲天。
景云岫独坐片刻,自怀中取出那本《星轨秘要》与得自地下拱门的兽皮卷轴。指尖抚过冰凉的金属页片,其上星辰般的文字依旧晦涩,但连日来的潜心钻研,结合自身空间之力与那“星核”碎片的微妙感应,她已能解读出更多碎片。
“……星轨非静,如河奔流,时有涡旋……”
“……观测者非一,立约各异,或维序,或寻归……”
“……‘混沌核心’活性与星涡共振相涉,其力可撕裂常世,亦或…短暂桥接‘痕’……”
“……‘星核’碎片,乃锚定之器,亦为…引路之炬,然需‘异魂’为薪……”
信息支离破碎,却指向一个惊人的可能性:静思殿的“混沌核心”并非单纯的灾祸之源,它的剧烈活动期,可能会在特定“星轨涡旋”的共振下,短暂地撕裂空间,形成极不稳定的“通道”或“痕迹”。而“星核”碎片,或许是利用甚至稳定这种“通道”的关键,但需要她这种“异世之魂”作为引导的“燃料”?
归途…并非虚无缥缈?!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微微急促。但随即,卷轴末尾一句极度潦草、仿佛仓皇写下的警告,又如冷水浇下:
“……然桥接之‘痕’脆弱无比,充满未知混沌,踏错一步,即永坠虚妄,或…引来‘它’之注视……”
风险巨大,且充满未知。
她闭上眼,意念沉入心脏空间。暗银脊柱骨矛静静悬浮,表面的细微裂痕在吸收了大量愿力与那奇异反馈后,已修复大半,光泽更显深邃。那株异变的七星海棠彻底化为幽黑色,花苞紧闭,却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沉寂力量。空间边缘,那点得自“星核”的碎屑,如同最冰冷的星辰,无声旋转。
力量在恢复,甚至在增长。但对那“星核”之力,她依旧心存极大忌惮,不敢轻易引动。
正沉思间,宋小蝶轻手轻脚进来,脸色有些古怪:“姑娘,王府送来帖子,请您过府一叙。另外…宫里有位老嬷嬷偷偷递来消息,说太后近日凤体又有些反复,夜里惊悸多梦,太医束手,想请您…得空去看看。”
慕容玄的邀请,太后的再次求助。
景云岫睁开眼,眸光微闪。慕容玄此时相邀,绝非单纯谈论《白蛇传》的风波。而太后的病…景如雪已倒,谁还会对深宫中的太后下手?还是说,静思殿逸散的力量,对靠近它的人影响更深?
“更衣。”她起身,“先去王府。”
摄政王府,观星楼。
慕容玄负手立于栏前,远眺皇宫方向。暮色将至,天际云霞昏黄,透着一丝不安的瑰丽。他指尖的墨玉扳指光泽内敛,却隐隐与远方某种气息产生极微弱的共鸣。
“夫人近日,声威更盛了。”他未回头,声音平淡。
景云岫缓步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王爷今日相邀,并非为了恭维吧。”
慕容玄侧首看她,目光深邃:“夫人可知,昨日钦天监密报,近日星象有异,紫微晦暗,辅星偏移。更有甚者,静思殿周围,夜间偶有地鸣,守殿卫兵上报,殿门缝隙…似有微光闪烁,较往日更甚。”
景云岫心中一凛,面色不变:“王爷是担心,静思殿又有异动?”
“不是担心。”慕容玄转回目光,声音低沉,“是确定。‘它’比以往更躁动了。而夫人你…似乎是这躁动的源头之一。”
他顿了顿,继续道:“《白蛇传》引发的愿力狂潮,夫人吸纳了多少?又可曾感觉到,自身力量与那殿中之物,共鸣更强了?”
景云岫沉默。她确实感觉到了,空间内的力量更加活跃,甚至对那“星核”碎片的感应都清晰了一丝。慕容玄的扳指,显然也能感知到这种变化。
“王爷想说什么?”
“合作需要更深的坦诚。”慕容玄转身,直视她,“夫人追寻的,恐怕不只是文娱革新吧?那日地下所得,夫人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在谋划什么?”
压力陡然袭来。慕容玄显然不再满足于表面的同盟,他要触及核心。
景云岫迎着他的目光,脑中飞速权衡。完全隐瞒已不可能,但全盘托出更是危险。
“我确实看到了一些…记载。”她缓缓开口,选择性地透露,“关于静思殿的起源,关于那‘核心’的周期性活跃,以及…它可能引发的空间‘涟漪’。我在寻找…利用或抑制这种‘涟漪’的方法。这或许…关乎所有人的存亡。”
她隐瞒了“观测者”和“归途”的具体信息,将目的导向了更易被接受的“应对危机”。
慕容玄眸光微凝,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但这个答案似乎也在他预料之中。“‘涟漪’…看来钦天监的观测并非空穴来风。夫人需要什么?”
“信息。关于历次静思殿异动的详细记录,钦天监的所有星象密报,以及…前朝所有与此相关的秘闻档案。”景云岫提出要求,“作为交换,我会尽力抑制下一次‘核心’躁动,并分享我的发现。”
慕容玄沉吟片刻,指尖扳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可以。但所有信息,需在王府内查阅,不得带出。此外,太后凤体…恐也与殿异动有关。夫人既精于此道,便再劳烦一趟吧。宫中,或许也有夫人感兴趣的东西。”
他答应得爽快,却也将她更深地绑上了他的战车,并指向了宫廷深处。
“好。”景云岫应下。
离开王府时,暮色已深。华灯初上,勾勒出京城繁华的轮廓。景云岫坐在马车中,指尖捻着一枚慕容玄方才交给她的、可以通行皇室书库的玄铁令牌,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
文娱之火已在明处燎原,为她积累了前所未有的声望与资源。
而暗处,通往静思殿核心秘密、乃至可能归途的荆棘之路,也在慕容玄的默许甚至推动下,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马车驶过喧闹的街市,窗外传来孩童嬉笑着模仿白娘子唱腔的清脆声音。
景云岫微微侧头,听着那充满生机的喧闹,又想起《星轨秘要》中那冰冷的警告。
光明与黑暗,希望与危险,从未如此交织难分。
她轻轻握紧了手中的令牌。
无论前路如何,她已没有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