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深处,楼阁殿宇鳞次栉比,气象万千,却也划分出不同的区域与氛围。萧景琰并未摆出全副天子仪仗,只带着沈砚清与赵冲,以及数名贴身精锐侍卫,轻装简从,穿行在宫道之间。他们的目标,首先是三王爷萧景禹的居所——镇武殿。
此殿名乃先帝亲赐,取“镇守武功”之意,殿宇风格也与宫中其他宫殿的精致华美不同,更多了几分粗犷与厚重。殿前并无太多花卉奇石点缀,反而立着几尊擦拭得锃亮的石锁、兵器架,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箭靶,处处透露出主人尚武的秉性。
未等通传太监完全唱喏完毕,只听得殿内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旋即,一道雄壮如山的身影便已大步流星地跨出殿门,迎了上来。
来人正是勇毅亲王,萧景琰的三皇叔,萧景禹。
只见他年约五旬,身高八尺有余,膀大腰圆,即便身着亲王常服,也难掩其魁伟的身形。他面色呈古铜色,显然是常年经受风霜烈日所致,国字脸,浓眉如墨,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开合间精光四射。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刚硬,蓄着短而硬挺的虬髯,虽已夹杂灰白,却更添几分威严。他行走间龙行虎步,肩背挺直如松,毫无寻常富贵老者常见的臃肿之态,反而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猛虎之感,一身剽悍勇武的气息扑面而来。
“哈哈哈!”人未至,声先到。萧景禹的嗓音果然如同他的外貌一般,粗犷豪爽,中气十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我道是谁,原来是二侄子!今日怎么得空,跑到我这粗人住的镇武殿来了?莫不是又要找你三叔我掰手腕,试试力气?”
他口中的“二侄子”,自然是指萧景琰。先帝嫡子中,原本还有一位嫡长子,即萧景琰的同胞兄长,被册封为永平太子,聪慧仁厚,深得先帝喜爱与朝野期待。然而,天妒英才,就在先帝病重、朝局微妙之际,永平太子竟被人发现暴毙于东宫之中,死因蹊跷,震动朝野。后来查知,罪魁祸首正是当时权倾朝野、意图操纵皇权更迭的大将军高焕与垂帘听政的太后苏玉衡等人。太子罹难后,身为嫡次子的萧景琰才在风雨飘摇中继承了大统。因此,在仅存的几位皇叔辈口中,依旧习惯称他为“二侄子”。
萧景琰面对这位气势迫人的三皇叔,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带着晚辈亲近的笑容:“三叔说笑了。您正当盛年,老当益壮,气血之旺,怕是许多年轻将领都比不上,怎能自称‘老头’?依朕看,便是现在给您一支精锐,您也能立马带着他们驰骋疆场,将那些犯境之敌杀得片甲不留。”
这番恭维显然挠到了萧景禹的痒处,他闻言更是放声大笑,声震屋瓦:“哈哈哈!二侄子这话中听!说得对!你三叔我这把骨头,还没到生锈的时候!就是可惜啊……”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埋怨似的豪爽,“你这次御驾亲征,去打北狄那些狼崽子,这么热闹的事,居然不带上你三叔!让我在这宫里都快憋出鸟来了!好歹也让三叔过过瘾,亲手砍几个北狄贵族的脑袋当酒器啊!”
萧景琰笑容不变,应对自如:“三叔勇冠三军,威名远播,侄儿岂敢不知?只是想着三叔如今在宫中荣养,颐享天年,不好再以战事惊扰。再者,若真让三叔您上了阵,凭您的勇武,那些北狄蛮酋怕是不够您一个人砍的,岂不是让下面的年轻将领们没了立功的机会?总得给年轻人一些历练和展示的舞台才是。”
“行行行,你小子现在是皇帝,你说什么都对!”萧景禹大手一挥,看似浑不在意,又好奇问道,“那你今天特意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总不会是专程来夸你三叔老当益壮的吧?”
萧景琰道:“昨日侄儿刚回京城,诸事繁杂。今日得些空闲,便想着来向各位叔父报个平安,也顺便看看叔父们近日可还安好。”
“原来如此,算你小子有孝心!”萧景禹点点头,很是受用的样子,随即热情道,“既然来了,中午就别走了!我让人弄点好酒好菜,咱叔侄俩好好喝两杯!我这儿还有珍藏的北地烈酒,正好给你接风洗尘!”
“三叔盛情,侄儿心领了。”萧景琰婉拒道,“只是还得去六叔和八叔那边走一趟,不好厚此薄彼。改日有空,定来陪三叔畅饮。”
萧景禹闻言,也不强留,很干脆地点头:“那也行,正事要紧。去吧去吧,代我向老六老八问好。”
“侄儿告退。”萧景琰微微颔首,便带着沈砚清与赵冲等人离开了镇武殿。
走出殿门一段距离,直到感觉不到身后那如有实质的注视目光,萧景琰脚步略缓,并未回头,只是低声问道:“如何?”
沈砚清眉头微蹙,沉吟片刻,谨慎地回应:“回陛下,三王爷……豪迈坦荡,言谈举止皆与其一贯武将性情相符,对陛下似乎也颇为亲近自然。至少从方才的接触来看,臣……并未察觉有何明显异样或破绽。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赵冲也瓮声瓮气地补充道:“末将观三王爷气血旺盛,步履沉稳,确是一副长期锤炼武艺的模样,不似伪装。”
萧景琰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正常’……有时候本身就是最不正常的掩饰。不过,暂且不做定论。先去六叔那里看看。”
一行人转而向六王爷萧景文的居所——漱玉轩行去。
与镇武殿的粗犷截然不同,漱玉轩坐落在一片清幽的竹林之畔,殿宇精巧雅致,白墙黛瓦,飞檐翘角如振翅欲飞的鹤翼。轩前引活水为曲池,池中养着几尾锦鲤,池边点缀着瘦透漏皱的太湖石,檐下还悬挂着几串竹制风铃,微风过处,叮咚作响,与竹叶沙沙声相和,极富文人雅趣。
还未踏入轩门,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吟诵之声,嗓音清越,带着某种沉浸其中的陶醉:
“秋深篱菊瘦,霜重晚枫稠。
独坐听风语,闲斟对月幽。
浮云遮远岫,逝水送轻舟。
欲问平生志,青山已白头。”
诗句意境清冷孤高,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淡泊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寂寥。萧景琰脚步微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示意侍卫留在门外,只带着沈砚清与赵冲轻轻走了进去。
漱玉轩内,陈设简朴而高雅。满壁书架,典籍琳琅。轩中萦绕着淡淡的檀香与墨香。只见六王爷萧景文正端坐在临窗的书案前,一身素雅青衣,未戴冠冕,仅以一根玉簪束发。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手持一杆狼毫笔,笔走龙蛇,正将方才吟诵的诗句誊录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神情专注,仿佛外界一切皆已不存。
直到萧景琰走近书案,投下阴影,萧景文似乎才从诗境中回过神来。他缓缓搁下笔,抬起头,看到萧景琰,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讶,只是微微欠身,语气平和而略带疏离:“原来是陛下驾临。臣方才沉浸诗稿,未曾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六叔不必多礼。”萧景琰摆摆手,目光落在书案那墨迹未干的诗稿上,笑道,“是侄儿打扰了六叔雅兴才对。看来六叔诗兴正浓,这是刚得的新作?意境高远,侄儿虽不通诗律,亦觉不凡。”
听到皇帝提及自己的诗作,萧景文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淡泊的眼眸中,瞬间亮起了不同寻常的神采,那是一种文人谈及心头所好时难以抑制的兴奋。他拈起诗稿,声音都轻快了几分:“陛下过誉了。不过是秋日偶感,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陛下既然问起,臣便厚颜解说一二。”
他指着诗句,开始娓娓道来,方才那点疏离感荡然无存:“此诗题为《秋日书怀》。首联‘秋深篱菊瘦,霜重晚枫稠’,以眼前实景起兴,篱边残菊显秋之深,经霜枫叶见秋之重,‘瘦’与‘稠’二字,一衰一盛,暗含时序流转、荣枯交替之理。颔联‘独坐听风语,闲斟对月幽’,转入自身情境,风语月幽,皆无情之物,然独坐闲斟之际,物我交融,风月皆成知己,此乃静中得趣,孤而不寂……”
萧景文显然对此诗极为得意,从遣词造句、平仄对仗,讲到意象选取、情感寄托,又延伸到古人诗词中对秋的种种描摹,与自己此诗的异同与创新之处,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眼中闪烁着纯粹属于文人的热忱光芒。
萧景琰安静地听着,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与偶尔的颔首。他前世身为备战高考的文科生,诗词鉴赏是必考题型,那些“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托物言志”、“语言凝练”、“意境深远”之类的套话和分析模板,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听着一位真正的古代文人亲王,亲口剖析自己的创作心路,虽然具体赏析角度与后世标准答案不尽相同,但那种对文字美感的追求、对情感表达的雕琢,却让他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也多了一份真切的体会。
待萧景文讲到“尾联‘欲问平生志,青山已白头’,以青山白头喻指自身年华老去,壮志未酬之憾,然问之青山,青山默然,答案或许早已在风中、在云间、在这秋日的静默之中,含蓄隽永,余韵悠长……”时,萧景琰适时地插话,运用了一些现代的诗评术语:“六叔此诗,深得‘意象并置’与‘情感留白’之妙。景物与心境交织,不直言愁绪,而愁绪自现;不空谈淡泊,而淡泊之味已在字里行间。尤其是结句,以景结情,将无限的感慨与追问归于无言的青山,给予读者广阔的想象空间,堪称‘言有尽而意无穷’。”
萧景文闻言,眼中讶色一闪而过。萧景琰用的某些词句他虽感陌生,但结合语境,其含义却精准地道出了他创作时潜意识里追求的一些效果,甚至比他自己的解说更提纲挈领!这让他不禁对这位以武功着称的侄子刮目相看。
“陛下……”萧景文的态度明显更亲近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遇到“知音”的欣喜,“听陛下此言,竟是深谙诗道三昧!这些见解,新颖而切中肯綮,臣受益匪浅!不想陛下于军国大事之外,对诗文亦有如此造诣?”
萧景琰谦道:“六叔过奖了,侄儿不过是偶有所感,胡乱言之,在六叔面前班门弄斧了。倒是六叔的文采风流,冠绝宫苑,侄儿一直钦佩得很。”
萧景文抚须轻笑,显然很是受用:“陛下若有闲暇,日后你我叔侄倒可常聚,煮茶论诗,亦是雅事一桩。”
“那是自然。”萧景琰从善如流,又与萧景文闲聊了几句宫中起居、近日读了哪些闲书等家常话题,气氛颇为融洽。约莫一刻钟后,萧景琰才借口不打扰六叔创作,起身告辞。
离开漱玉轩,行走在通往最后一位王爷居所的宫道上,萧景琰再次看向沈砚清。
沈砚清眉头锁得更紧了些,低声道:“陛下,六王爷……醉心诗文,谈吐高雅,情绪流露自然,尤其是谈及诗文时的那种专注与热忱,不似作伪。他与陛下的对答,也合乎其一向清高淡泊、偶露赤子之心的性情。臣……依旧未看出明显可疑之处。两位王爷,反应皆在情理之中。”
萧景琰沉默地向前走着。宫道渐偏,两侧的宫殿不再像中心区域那般密集华美,显得有些冷清。他的目光投向一条更显幽深僻静的小道尽头,那里,是八王爷萧景明的居所——怡和殿的所在。
相较于镇武殿的武勇显赫、漱玉轩的文雅清幽,八王爷的怡和殿位置更为偏僻,似乎也更为低调。
“情理之中……”萧景琰喃喃重复了一遍沈砚清的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弧度,“两位皇叔,一位豪迈如烈日,一位清雅似秋月,皆性情鲜明,毫无遮掩……那么,最后这位长袖善舞、最懂人情世故的八皇叔,又会给朕呈现出怎样一副‘情理之中’的模样呢?”
他不再多言,率先踏上了那条通往怡和殿的僻静小道。沈砚清与赵冲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迅速跟上。
幽径深深,树影婆娑,将午后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洒在青石板上,明明暗暗,仿佛预示着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更为复杂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