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下来时，青山村像被裹进了一张白绒毯。檐角挂着冰棱，像一串串透明的水晶，踩在雪地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整个村子静得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枝头的声音。
墨尘裹紧了棉袄，手里提着盏马灯，正往忠勇亭的方向走。灯笼的光晕在雪地上投下一圈暖黄，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时不时被风吹得晃一晃。
“秦大哥，今儿冬至，给你带了碗饺子。”他嘴里哈着白气，声音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马灯的光落在亭子里的石碑上，“忠勇”两个字被雪覆盖了薄薄一层，反倒更添了几分肃穆。
他把保温的食盒放在碑前，小心翼翼地拂去碑上的雪，又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布，仔细擦了擦秦越的名字。“你以前总说，冬至吃了饺子不冻耳朵，今儿让你尝尝我媳妇的手艺，白菜猪肉馅的，你最爱吃的那种。”
食盒打开，热气混着香气袅袅升起，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墨尘拿出筷子，夹起一个饺子放在碟子里，像是在等着对方动筷。
亭外忽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一道黑影掠过灯笼的光晕，落在碑顶——是那只猎鹰。它脚上还沾着雪，歪着头看墨尘，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提醒什么。
“你也饿了？”墨尘笑着从兜里摸出块肉干，丢给它，“算你还有良心，没忘了来看秦大哥。”
猎鹰叼着肉干，站在碑顶慢慢嚼着，时不时用头蹭蹭石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怕惊扰了谁。
墨尘坐在亭下的石凳上，手里捧着温热的酒葫芦，抿了一口，暖意在喉咙里散开。“今年村里太平得很，黑风堂的余党被张大人一网打尽了，县里奖了块‘平安村’的牌匾，挂在村口呢。”
“二柱子家的小子考上县学了，开学那天全村人去送的，那孩子跪在你这碑前磕了三个头，说要学你做个正直的人。”
“王寡妇的绣活出了名，城里的铺子来订了货，她说明年开春就盖新房，到时候让你也沾沾喜气。”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马灯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雪还在下，落在亭顶，积起薄薄一层，偶尔有几片飘进亭里，落在他的棉袄上，很快就化了。
“对了，周先生编的课本印出来了，村里的学堂用了，孩子们都知道你的故事了。昨天小安还问我，秦叔叔是不是长着翅膀，不然怎么能飞着抓坏人。”墨尘想起儿子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我告诉他，你没长翅膀，但你心里有股子飞劲，啥坎都挡不住。”
猎鹰吃完肉干，飞下来落在他肩头，用脑袋蹭他的脸颊，羽毛上的雪渣蹭得他脖子痒痒的。墨尘伸手摸了摸它的背，笑道：“你这老伙计，倒比我还念旧。”
不知过了多久，食盒里的饺子还冒着热气，酒葫芦见了底。墨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把空了的食盒收好。“天晚了，我回去了。明年开春，给你带新酿的米酒，再让二柱子家的小子给你读新学的课文。”
他提起马灯往回走，猎鹰跟在他身后，翅膀扫过雪地，留下一串串细碎的痕迹。马灯的光晕里，雪片看得格外清楚，像无数只白蝴蝶在飞舞。
快到村口时，远远看见自家窗口亮着灯，暖黄的光从窗纸里透出来，在雪地上映出一块模糊的圆。墨尘的脚步不由得快了些——媳妇肯定还在等着他吃第二锅饺子。
路过学堂时，他特意停了停。窗户里，周先生正带着几个留校的孩子读课文，声音朗朗，穿透雪夜传出来：“……秦壮士立于风雪中，虽衣衫染血，眼神却亮如星火。他说，守一方安宁，便不算辜负这人间烟火……”
墨尘站在窗外听了片刻，嘴角忍不住往上扬。雪落在他的眉梢，化成水珠，凉丝丝的，心里却暖烘烘的。
他想起秦越牺牲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夜。那时他只觉得天塌了一块，不知该往哪走。可现在，看着这亮着灯的窗户，听着孩子们的读书声，踩着脚下咯吱作响的雪地，忽然就懂了秦越说的“值得”。
值得的。墨尘心里默念着，加快了脚步。这万家灯火，这雪夜归人，这孩子们朗朗的书声，都是值得的。
猎鹰忽然飞到他前面，在雪地上扑腾着，像是在引路。墨尘笑着跟上，马灯的光在雪地上晃啊晃，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通向那片温暖的光亮里。
雪还在下，却不再觉得冷了。亭子里的石碑上，那碗饺子还冒着热气，仿佛在等一个未归的人，而整个村子的灯火，都在替他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