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中心”第三十六层，一号战略会议室。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正跳动着一张张令人眼花缭乱的K线图和复杂的财务模型。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古巴雪茄味道，混合着现磨咖啡的香气，这是如今“磊芳”集团高层会议的标配味道——金钱与焦虑的混合体。
会议桌的两端，泾渭分明。
左边，是以代理coo陈先生为首的“华尔街精英团”，一个个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前摆着苹果电脑和依云矿泉水，脸上挂着职业化且略带傲慢的微笑。 右边，是张磊。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穿着那身由安娜亲自带他去伦敦定制的、价值连城的深蓝色“大使”系列西装。他坐得很直，像一杆标枪，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却压抑着一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张总，”陈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手中的激光笔在屏幕上那个红色的圆圈上重重地点了几下，“关于并购‘天运物流’的案子，我们的尽调团队已经给出了最终的评估报告。这是一家非常优质的标的，虽然目前的财务状况略有亏损，但他们在其所在的苏北地区拥有极其完善的仓储网络和车队资源。一旦并入我们的版图，‘磊芳’在华东区的覆盖率将直接提升百分之三十，这是我们明年冲击纳斯达克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陈先生的声音平稳、冷静，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播报机器。
“只要五个亿。”他竖起五根手指，“我们就能拿下这家估值十个亿的企业。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安娜女士的意思是，今天下午五点之前，必须完成签约。”
“稳赚不赔？”
张磊冷笑了一声。这声冷笑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缓缓地站起身，手里捏着一支钢笔，那是安娜送给他的，他现在已经学会了像个“贵族”一样把玩它，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粗鲁地转笔。
“陈总，你的ppt做得真漂亮。”张磊走到屏幕前，用钢笔指着那张看似完美的物流网络图，“线条流畅，数据详实，逻辑闭环。如果我是个坐在华尔街办公室里看报表的傻子，我肯定也就信了。”
陈先生的脸色微微一变，但依然保持着那种令人讨厌的礼貌：“张总，请注意您的言辞。我们是专业的。”
“专业？”张磊猛地转过身，将手里的一叠文件狠狠地摔在陈先生面前那光洁如镜的桌面上，“啪”的一声巨响，震得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颤了一下。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专业？”张磊指着那堆文件，声音陡然拔高，“你们的尽调团队是瞎子吗？还是你们觉得我张磊就是个只会签字的傀儡？！”
陈先生皱了皱眉，伸手拿起那份文件，翻了几页，眉头微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 那是张磊这几天瞒着所有人，带着猴子亲自去苏北“微服私访”搞来的第一手资料。
“‘天运物流’，表面上看有两百辆重卡，三十个仓库。”张磊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像一头准备捕食的狮子，死死地盯着陈先生，“但我告诉你们，那两百辆车里，有一百五十辆是挂靠的！车主根本不是公司，随时可以走人！那三十个仓库，有二十个是违建！当地的拆迁办已经下了三次整改通知书，你们的报告里为什么只字未提？！”
陈先生放下文件，从容地扶了扶眼镜：“张总，这些属于‘非核心资产瑕疵’，在并购案中很常见。我们可以通过后期的运营和公关手段来解决。这不影响大局。”
“不影响大局？”张磊怒极反笑，“那这个呢？这也不影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子上。 “这是‘天运物流’老板在澳门欠下的赌债清单！三个亿！他之所以急着卖公司，就是为了拿这笔钱去填窟窿！你们所谓的五个亿收购款，只要一打过去，立刻就会被境外的地下钱庄卷走！到时候我们接手的，就是一个只有空壳子、还背着一屁股烂账和违建罚款的烂摊子！”
“你们管这叫‘优质标的’？你们管这叫‘稳赚不赔’？” 张磊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轰得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那些原本一脸傲慢的精英们，此刻都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陈先生沉默了片刻，他看着张磊，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多了一丝玩味。 “张总，您的调查很细致，很有那种……嗯，‘草根’的敏锐度。”
“少跟我扯淡！”张磊一挥手，“我不同意这个并购案！这五个亿是我们公司的血汗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我是cEo，我有权否决！”
“这五个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陈先生淡淡地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是安娜女士带来的。是‘中信资本’的钱。”
“那是投资！进了‘磊芳’的账，就是‘磊芳’的钱！我是法人，我要对公司的生死负责！”张磊寸步不让，“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我就绝不会签这种自杀式的合同！”
“张总，您言重了。”陈先生站起身，理了理并没有褶皱的西装，“这不仅仅是一个并购案，这是一个资本故事。我们需要体量，需要规模，需要讲给纳斯达克的投资人听。至于里面的瑕疵，那是上市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现在的关键是，我们需要这百分之三十的增长率，来完成今年的对赌业绩。”
“为了业绩就可以造假？为了上市就可以吃毒药？”张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们这是在杀鸡取卵！”
“我们是在资本运作。”陈先生冷冷地纠正道，“张总，您还没学会像一个真正的资本家那样思考。有些时候，烂苹果包装一下，也能卖出金苹果的价钱。只要转手够快，烂在谁手里，并不重要。”
“放屁！”张磊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在我张磊的字典里，没有这种骗人的生意！这合同，我绝不会签！这事儿，没得商量！”
说完，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臂抱胸，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架势。
会议室里的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大门被人轻轻推开。 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打破了死寂。
安娜来了。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香奈儿高定套裙，脖子上戴着一串硕大的珍珠项链，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她脸上带着那种标志性的、如同女王巡视领地般的淡淡微笑，手里拿着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红茶。
她走进会议室，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所有的精英都齐刷刷地站起来，恭敬地低头致意。
“这么热闹？”安娜走到主位旁，陈先生立刻让开了位置。她优雅地坐下，轻轻抿了一口红茶，目光在张磊和陈先生之间流转，“我在隔壁都听到了张总的咆哮声。怎么，我们的cEo又在发扬他的‘狼性’了？”
“安娜小姐。”陈先生微微躬身，“张总对‘天运物流’的并购案有异议。他认为风险过高，拒绝签字。”
“哦？”安娜放下茶杯，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看向张磊，“理由呢？”
张磊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火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智而平和：“安娜，这个‘天运’是个大坑。车是挂靠的，库是违建的，老板还欠了巨额赌债。这五个亿投进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我们不能为了所谓的报表好看，就吞下这种毒药。”
他把那些证据推到安娜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希冀。他觉得安娜虽然冷酷，但她是聪明的，她应该能看懂这些显而易见的风险。
然而，安娜连看都没看那些文件一眼。 她只是用那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张磊，”她开口了，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哄孩子，“你觉得，这些问题，我不知道吗？”
张磊愣住了。 “你……你知道？”
“陈刚才已经向我汇报过了。”安娜淡淡地说，“违建可以搞定，当地政府急需我们这样的纳斯达克预备役去撑门面，罚款可以免，地皮可以补。至于赌债，我们可以通过债转股的方式，用极低的价格把那个老板踢出局，直接控制公司。这些，都在我们的计算之内。”
“那挂靠的车呢？那些车主随时会闹事！供应链一旦断裂，我们的信誉就全完了！”张磊急切地说道。
“信誉？”安娜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张磊，你还是太幼稚了。在资本市场上，信誉只是一张表。只要我们的股价在涨，只要我们的规模在扩大，那些车主就会求着跟我们合作。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可是……”
“没有可是。”安娜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这个并购案，必须通过。这是集团的战略部署，不是菜市场买菜，可以由着你的性子挑肥拣瘦。”
“我不同意！”张磊猛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死死地盯着安娜，“我是cEo！我有权对这种明显会损害公司利益的决策说不！”
“cEo？”安娜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就像看着一个正在无理取闹的顽童，“张磊，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张磊面前。她比张磊矮半个头，但此刻的气场，却完全碾压了这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
“你看看这个。” 她从陈先生手里接过一份文件，轻轻地拍在张磊的胸口。 “这是最新的股权结构书。”
张磊下意识地拿起来，翻开第一页。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根据我们之前的对赌协议和后续的几轮注资，”安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恶魔的低语，“‘中信资本’目前持有‘磊芳’集团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虽然根据章程，你拥有一票否决权。但是……”
她伸出手指，在文件的一行小字上点了点。 “对于涉及金额超过五千万的重大投资并购案，董事会拥有最终决策权。而董事会的席位，我们占了三席，你和林雪，只有两席。”
“也就是说，”安娜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微笑，“在这件事上，你的反对，无效。”
“轰——！” 张磊感觉脑子里仿佛有一颗炸弹炸开了。 他死死地捏着那份文件，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惨白。 被架空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和魔鬼做交易，换取力量来掌控命运。 但他忘了，魔鬼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魔鬼给你的每一分力量，都在暗中标好了昂贵的筹码。
“你……你们……”张磊的声音在颤抖，那是愤怒，是屈辱，更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签了吧。”安娜从桌上拿起那支万宝龙钢笔，递到他面前，“别让大家都难堪。陈已经安排好了新闻发布会，就在下午三点。你需要以cEo的身份，微笑着，向媒体宣布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我不签！”张磊一把挥开那支笔，“当啷”一声，钢笔摔在地上，墨水溅了一地，像一朵黑色的、丑陋的花。 “老子不干了！大不了这cEo我不当了！你们爱找谁找谁去！” 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野性，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
“啧啧啧。”安娜看着地上的钢笔，遗憾地摇了摇头，“张磊，你还是这么冲动。你以为你不干了就能解决问题吗？”
她走回座位，坐下，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裙摆。 “第一，你签了竞业协议。如果你辞职，五年内不得从事任何相关行业。你除了干这个，还会干什么？回去卖鸡蛋吗？” “第二，你和林雪的对赌协议还在生效。如果你现在退出，那就意味着违约。你知道违约金是多少吗？把你卖了，把林家卖了，都赔不起。” “第三，”她的目光变得无比犀利，“你真的舍得吗？你费尽心机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让你那帮兄弟在外面拼死拼活，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像个懦夫一样逃跑？”
“你……”张磊气得浑身发抖，却发现自己竟然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安娜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把他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他被绑架了。 被资本，被合同，被他自己的野心和所谓的“成功”，彻底绑架了。
“张总，”一旁的陈先生捡起地上的钢笔，擦干净，重新递到他面前，脸上挂着标准的、虚伪的微笑，“请吧。大家都等着呢。”
张磊看着那支笔。 那是他权力的象征，也是他奴役的枷锁。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省城繁华的cbd，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想要征服的世界。 现在，他站在这座城市的顶端。 但他却觉得自己像个囚犯。
会议室里几十双眼睛都在看着他。 有嘲讽，有怜悯，有冷漠，唯独没有尊重。
许久。 许久。
张磊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支笔。 他的手很稳，稳得可怕。
他走到文件前，翻到签字页。 在那一栏“首席执行官”的后面，重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破纸张，发出“嘶啦”一声轻响。 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很好。”安娜满意地点了点头，带头鼓起了掌。 “啪、啪、啪……”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散会。”安娜站起身，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在一群精英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会议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 最后，只剩下张磊一个人。
他颓然地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老板椅上，看着面前那份已经生效的、注定是颗地雷的合同。 他突然觉得很冷。 这种冷，不是来自空调，而是来自骨髓深处。
他拿出了手机，想给林雪打个电话。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说什么呢？ 说他输了吗？说他只是个傀儡吗？说他连自己公司的命运都主宰不了吗？
他放下了手机。 他拉开抽屉，想找根烟。 却发现抽屉里空空如也，只有安娜送给他的那盒昂贵的、他根本抽不惯的雪茄。
他拿起一根雪茄，放在鼻端闻了闻。 没有烟草的香味，只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金钱的腐臭味。
“呵呵……” 他干笑了一声。 在这间巨大的、奢华的、属于他的办公室里，发出了像哭一样的笑声。
这就是他想要的“人上人”的生活吗？ 这就是他出卖了灵魂换来的“成功”吗？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种被架空、被操控、被当成提线木偶的滋味。 那是一种比贫穷，比失败，还要让人绝望的滋味。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是秘书小王。 “张总，下午的新闻发布会马上开始了，造型师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张磊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搓了搓脸。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标准的、属于“张总”的、自信而从容的微笑。 只是那笑容，不达眼底。
“知道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那身价值连城的西装，“走吧。”
他要去演戏了。 在这个巨大的名利场舞台上，继续扮演那个，所有人眼中无所不能的，王。 哪怕，他只是一个，戴着王冠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