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压得杏花村的屋檐都低了几分。
苏晚晴坐在灯下,指尖抚过那张泛黄的祖印拓片,火光在她眼底跳动,映出一道细微却刺目的“Z”形刻痕——就在右下角纹路交汇处,本该是自然磨损的地方,却被极精细的刀工修补过,伪装得天衣无缝。
而农信坊存档的副本上,这道痕迹毫无踪迹。
她的心沉了下去。
这不是偶然,是谋局。
有人用伪印替换真迹,早已布下一张看不见的网,只为伪造一份足以动摇国本的“前朝遗诏”。
那份传说中藏有皇权更迭密令的圣物,若真以假乱真,一旦公布,必引天下大乱。
而谢家,正是那个被推出来背锅的“逆臣之家”。
她猛地合上檀木匣,指节发白。
原来谢云书这些年忍辱负重、男扮女装、替姐代嫁,不只是为了活命,更是为了护住这份真正的血脉凭证。
而今,敌人已经动手了,红袖血书中的八个字犹在眼前:“伪诏将出,山河欲倾。”
不能再等。
她提笔疾书,召来李砚之:“立刻封锁所有拓片流出渠道,查清近三个月接触过副本的人;同时拟奏表,农信坊将以‘春祀十味民生贡品’为名,进宫述职。”
李砚之惊疑:“贡品?此时入宫,无异于踏入虎穴!”
“正因是虎穴,才更要进去。”她抬眸,目光如淬火利刃,“他们以为我们只会种田酿酒,可这一坛酒里酿的不是米曲,是民心,是冤魂,是三千将士未冷的血。我要把它端到龙椅前,让天子亲自闻一闻——究竟有没有‘叛味’。”
话音落下,屋外传来轻咳声。
谢云书倚着门框站着,披着一件旧青衫,脸色苍白如纸,唇边却挂着一抹淡笑。
春风未暖,他肩头微颤,却一步步走了进来,接过她手中的奏表扫了一眼,低声道:“你要去,我自然跟着。”
“你病未愈,太庙外有气运铜镜,能照出命格异象,玄圭会就靠它甄别‘逆命之人’。”她皱眉,“你若被识破……”
“所以我不会被识破。”他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日天气。
第二日清晨,马车驶出农信坊。
谢云书坐在车厢内,闭目调息。
马蹄踏过长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
他知道,越接近皇宫,那面悬于太庙山门的“气运铜镜”就越容易捕捉到他体内残存的战魂脉气息——那是谢家先祖浴血换来的武魄传承,也是玄圭会誓要斩尽杀绝的“逆命之根”。
他缓缓运起《承魂诀》,将散逸于经络中的战魂脉之力层层压缩,沉入丹田深处,如同将一头猛兽囚禁于铁笼。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忽而剧烈咳嗽起来,掩在袖中的右手悄然取出一枚银针,无声刺入后颈风府穴,再点神庭,封住灵觉外泄。
苏晚晴察觉异样,侧目看他。
他只是摇头,唇色却已泛青。
她没说话,默默将一只铜质暖炉塞进他手中。
炉中炭火微红,映着他瘦削的脸庞,也照见他袖中十二枚银针正在轻轻震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来自宫墙深处,某种古老而沉重的共鸣,正在苏醒。
马车穿过户部街,转入皇城御道。
沿途禁军林立,甲光森然。
百姓驻足观望,议论纷纷:“那是农信坊的车?怎么进宫了?”“听说是要献贡品……可她丈夫不是那个‘病秧子媳妇’吗?”“嘘——小声点,现在谁还敢提那一茬?北舆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连史书都改了……”
宫门开启,金瓦飞檐之下,紫宸殿偏殿已百官齐聚。
礼乐未起,气氛却紧绷如弦。
萧老相立于蟠龙柱后,手持玉圭,纹丝不动。
那枚象征三朝元老权威的白玉圭,此刻正被他指尖缓慢摩挲,一道道刻痕仿佛记录着过往无数隐秘裁决。
他目光冷冷落在殿门口,等着看这场“民女献礼”的闹剧如何收场。
苏晚晴步入大殿,一身素布裙袄,未施脂粉,发间仅一支竹簪。
她身后随侍两名婢女,捧着十只封泥陶坛,坛身刻字:春耕酱、粟醪醋、云书醉……
当她双手捧出最后一坛时,礼部尚书霍然起身,厉声喝道:“住手!此乃罪眷所酿之酒,‘云书醉’三字涉讳,岂容献于天子圣前?”
满殿哗然。
萧老相嘴角微扬,玉圭轻叩掌心,发出一声脆响。
苏晚晴却不慌不忙,掀开封泥。
刹那间,一股清冽醇香席卷整个偏殿,如晨雾漫过山涧,似雪水浸透陈年曲糟。
有人下意识吸了口气,竟觉神魂一振;有老学士闭目轻叹,仿佛嗅到了久违的故土气息。
她昂首,声如钟磬:“陛下,请闻一闻,可是叛味?”
“这酒,酿于十年前,彼时百姓尚不知‘苏晚晴’三字,也不知‘北舆冤案’为何物。它取北境寒泉之水,用谢家祖传曲种,封坛之日,正是三千将士出征之时。每一滴酒中,都封着他们的呼吸、他们的誓言、他们未能归乡的脚步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御座方向:
“若您觉得它是毒,那便是民心有毒;若您怕它乱政,那说明您早已忘了,什么叫——以民为本。”
大殿寂静无声。
连萧老相也微微眯起了眼,指尖停在玉圭某道深痕上,久久未动。
就在这时,殿角脚步轻响。
冯公公端着茶盘缓步而来,低眉顺眼,经过苏晚晴身边时,袍袖微拂,一张折叠的纸条如落叶般滑入她袖中。
她手指微蜷,不动声色地收拢。
冯公公继续前行,仿佛从未停留。
但那句无声的话,已在她心头炸开:
子时三刻,西角门焚字炉旁,有人等你。子时三刻,皇城如眠。
西角门偏僻幽深,风从宫墙缝隙间穿行而过,卷起一地灰烬。
焚字炉内余火未尽,暗红炭块在冷月下忽明忽暗,像一颗垂死挣扎的心脏。
苏晚晴悄然立于炉畔,素衣裹身,袖中那张字条已被她反复摩挲得发软。
她没点灯,也不出声,只静静等待——等一个敢在玄圭会眼皮底下递信的“人”,等一份可能掀翻整个王朝谎言的真相。
脚步轻响,一道纤细身影自暗处浮现。
蒙面宫女低着头,双手捧着半页焦黄残片,指尖颤抖如秋叶。
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多言,只是将残片递出,便迅速后退一步,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苏晚晴接过。
火光映照下,纸面虽残破不堪,但那几行墨迹却如刀刻斧凿般刺入眼底:
“……谢氏血脉,当继大统……若有篡逆伪诏者,天地共诛之……”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指尖几乎捏碎了这薄如蝉翼的纸片。
继?继什么?皇位吗?
她脑中电光石火闪过无数线索:谢云书体内封印的战魂脉、他出生时天现异象的传闻、冯公公多年隐忍的守护、还有那份被调包的祖印拓片……一切的一切,原来都不是为了复仇那么简单。
他是真命所归。
可这份残诏一旦曝光,便是滔天血雨。
玄圭会绝不会容许一个“逆命之人”登上权力之巅,萧老相手中那枚玉圭,早已沾满谢家三代忠烈的血。
她正欲追问那宫女来历,忽听得远处钟楼传来一声极轻的铜铃响——叮——
短促、清冷,像是风误触了檐角铁马。
但苏晚晴知道不是风。
那是谢云书与她约定的警示音。
七声为安,五声为警,三声……是危在旦夕。
而现在,只响了三声。
她心头骤然一沉,转身就走,连一句告别都来不及给那蒙面人。
身形掠出院墙时,袖中银针尚存余温,似有感应般微微震颤——那是谢云书留在她身上的护命符,如今竟也开始躁动不安。
农信坊暂居的偏殿内,烛火摇曳。
她推门而入的瞬间,心几乎停跳。
谢云书伏在案上,青衫染尘,额角渗出血丝,顺着眉骨滑落,在纸上晕开一朵暗红梅花。
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可诡异的是,他袖中十二枚银针竟尽数离体,悬浮半空,排列成北斗七星之形,唯独缺了最后一颗辅星,残阵嗡鸣,似在抵抗某种无形禁制。
“云书!”她疾步上前扶住他肩膀,声音微颤。
他唇瓣翕动,气息断续,喃喃道:“太庙……地库里……有我的名字……刻在第三根承重柱上……他们……把生死簿埋进了宗庙……”
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喷在宣纸上,赫然盖住了“北舆”二字。
苏晚晴怔住。
她终于明白,为何他宁可用十年光阴扮作病弱妇人,替姐代嫁;为何每每提及过往皆沉默以对;为何每当月圆之夜,他的经脉都会隐隐发光——
他不是要躲仇人。
他是要找一块本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
而此刻,那残缺的银针北斗仍在空中震颤不休,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