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至稍早之前的云海之巅。
此处高渺绝尘,唯见玉几清茶,沈无争与姬明月对坐。下方流云仙城内的喧嚣挣扎、生死搏杀,传至此间,不过化作心湖之上偶尔泛起的一丝微澜,转瞬即被无垠的空旷与寂静吞没。
姬明月指尖闲闲勾绕着茶杯的翠玉边缘,眼波流转间,又想起萧百火之前发生的事,心中思考,是否需要继续折腾。从魔种被当众揭穿时那瞬间面如死灰的绝望,到身旁仅存两名手下——尤其是那赵干与另一伤者——惊疑不定、悄然退缩的细微姿态,再到此刻,萧百火独自蜷缩于阴暗巷道深处,强运《焚天诀》压制左肩伤口处纠缠不休的魔气,以及体内因失去碎片压制而愈发狂暴、几欲反噬其主的魔种所带来的极致痛苦与狼狈。
“……啧啧,那小子眼下可真是凄惨到家了,”姬明月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置身事外的玩味,“身边只剩下两个心思各异的手下,其中一个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只怕恨不得立刻划清界限。他自个儿左肩伤势沉重,魔气如附骨之疽,加之魔种失了桎梏,在经脉识海内翻江倒海,我看他那《焚天诀》运转已至极限,灵光晦暗,只怕撑不了多久,便要彻底坠入疯魔之境。”
沈无争静默聆听,眸中似万古寒潭,不起微澜。直至姬明月语毕,他才淡然开口,声音清冷,穿透脚下茫茫云海:“魔种既已显露人前,便是棋局开启之刻。此子气运虽呈衰败之象,然其心志深处犹存一丝韧性未绝,尚需再施外力,催其运势彻底陷入混沌无序之境。”
姬明月挑眉,饶有兴致地问:“哦?你待如何搅动这潭浑水?他已落魄至此,还能惨到何种地步?”
“信任既生裂痕,便当使其彻底崩塌,片瓦无存。”沈无争目光垂落,似能穿透层层虚空,精准锁定在那条阴暗巷道中的身影,“其身怀魔种之秘,需借那心怀异念者之口,恰到好处地散播出去。届时,正道仙门容他不得,视其为必须铲除的祸患;而那藏匿于阴影中的魔道势力,亦会闻风而动,或视其为可供利用的奇货,或认定其为必须清除的隐患,不容其成长。”
他修长指尖在温润玉几上极轻地一点,一缕微不可察的无形意念已然跨越无尽距离,悄无声息地落入下界某个与隐星组织素有嫌隙、且耳目灵通的修士心神深处,在其意识中种下了一缕对“身怀异宝”的萧百火当前踪迹的偶然关注与贪婪。
“此为其一,引动外患环伺。”沈无争语气平稳无波,“其二,断其内部微薄之援。那名唤赵干者,性情贪生惧死,心志摇摆如风中残烛。只需稍加引导,令其笃信继续追随萧百火唯有死路一条,甚至令其亲眼所见、亲身所感萧百火在魔种侵蚀下已渐显入魔癫狂之态,危及自身性命,其心中恐惧便会催生背叛,反噬只在顷刻之间。”
又是一缕更为隐晦难察的意念,如丝如缕,缠绕上赵干那本就惶惑不安的心神,将其对魔种的天然恐惧无限放大,将萧百火因极致痛苦而偶尔流露出的扭曲神情,在其眼中悄然扭曲为即将失控噬人的确凿证据,悄然腐蚀着他本就脆弱的忠诚。
只要不是气运之子,仙帝的手段自然多的很。
“至于其三,”沈无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萧百火强撑着的、那层依托于血海深仇而凝聚的最后一点清明护甲,“其心志支柱,尽系于复仇执念。可令其意外获取些许与仇敌相关的线索,真伪掺杂,虚实难辨,引其步入更为凶险的陷阱,或直面其当下绝无法抗衡之强敌,加速其信念崩塌,彻底堕入绝望深渊。”
第三缕意念,携着一丝虚假而甜美的希望毒饵,被不着痕迹地置入了萧百火可能接触到的人群之中。
布下这三重无形罗网后,沈无争方收回目光,看向姬明月,淡然总结:“如此施为,外患逼迫,内援断绝,心中希望亦化为更深的绝望,其气运自当彻底紊乱失序,化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汲取便可水到渠成。”
姬明月看着他这般轻描淡写间便布下天罗地网,招招直指人心弱点与命运关窍,忍不住轻轻咂舌:“沈老魔,你这手段……当真是杀人诛心,黑得透彻。无形无影,却比万千刀剑更为酷烈。寥寥数语,已够那萧百火在生死边缘轮回数次了。”
她口中虽如此调侃,眸中却并无半分反感,反而闪烁着愈发浓烈的兴致:“这下可真有连台好戏可瞧了!我倒要看看,这身负魔种的小家伙,在你这般层层关照之下,究竟能挣扎到几时!”
沈无争不再多言,只是端起身前那杯始终温热的清茶,浅浅抿了一口,目光重新投向下方无垠云海,深邃难测。
云海之下,尘世之中,命运的丝线已被这云巅之上的无形之手悄然拨动。萧百火尚在黑暗与痛楚中苦苦支撑,却不知晓,一场因他体内那不容于世的魔种,以及仙帝落下的几枚棋子而引发的更大风暴,正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向他合围而来。
他那本就破碎飘摇的气运,即将被彻底搅动得浑浊不堪。而他自身,也必将在这骤然掀起的狂澜怒涛之中,面临最终的沉沦寂灭……或是,于那万劫不复的死境绝地之中,被压榨出最后一缕连执棋者亦难以完全预料的不测变数。而这,正是沈无争静坐云巅,所乐于冷眼观察的微妙趣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