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赫没想到,他想要的机会,会来的这么快。
七月初,定西军攻下了丹戎一座堡垒,从中找到了大量印有大胤官府字样的粮袋和草料。
可要知道,从去岁开始,定西军的粮草便一直未送达,催粮草的书信一封接一封传入上京,上京给的回复是国库空虚,让定西军继续坚持,一味拖延。
要寒冬腊月,将士们只能挖草根和着掺了沙子的稀粥度日,更有甚者拆了家中寄来的棉袄,煮棉絮充饥。
而此地遗留的粮食,成色极好,一看便是去年的新粮。
也就是说,定西军在啃草根咽棉絮的时候,他们的敌人正吃着大胤送来的粮,踩着大胤将士的尸骨大吃大喝。
硝烟未散,黄沙满天,身着银甲的青年静立于风中,被风沙侵蚀的脸斑驳开裂,满目沧桑。
“大帅,余粮还一石谷,两石麦,足够我们吃好久了。”小将眼中满是欣喜,饿的皮包骨的脸上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还是大帅英明神武,让我们进攻扎糯堡,不然哪里能闻到米香。”另一人笑着,拍了拍肚子,“可算能吃顿好的了。”
青年不语,回到营帐内,取出手绢,割破手掌,和着来之不易的水在手绢上写下一封血书。
“大帅,你这是在干嘛?”
兼职军医的副帅掀开帘子,看到的便是这血腥一幕,要不是这营帐内只有一人,他还要怀疑他家大帅被刺杀了呢。
“吴由,把我的信鸟拿来。”
“大帅,咱们营的信鸟都派出去打探消息了。”
“不是还有一只吗。”青年笑了笑。
吴由有些犹豫,他们大帅少时确实爱养些鸟啊鹰啊的逗弄,也养过信鸽,但那只与人合养的鸽子像开了智一般,只会去找北昭那位,而且不论在哪个犄角旮旯都能精准找到他的位置。
“大帅……”吴由的话在看到桌案上的血书时咽了下去,“大帅,昭皇与大胤如今是敌对关系,若向北昭求助,岂不是背叛朝廷?”
定西满天黄沙,寸草不生,粮草全部依赖朝廷调配,先前不论如何,朝廷每年都会按时调粮草来,但自从白宬上位后,便成了两年一调。
虽然时间间隔变长,但每次送来的粮食也会相应增加,也还说得过去。
后来送来的粮草也来越少,时间间隔也变得更长,如今更是三年多没有一颗粮食送来,狄勉在时总是悄悄用自己的俸禄去向粮商买私粮,江宿接管定西军后也总掏家里的钱贴补,日子还算勉强能过得去。
可如今江南连年天灾,河堤三年五决,洪水肆虐,赋税却一年比一年高,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卖给定西?
江宿叹了口气:“此番求助,皆出于私情,朝廷降罪,我一力承担。”
他已经想好了,若白玥要治他通敌叛国之罪,他自行回京领罚便是,不论是千刀万剐还是腰斩,他都接受。
定西不缺大帅,也不缺良将,少了他,定西军照样能守住西塞。
“昭皇他……会同意吗?”
即便从前情谊再怎么好,也都快两年未见了,何况两人如今是敌非友,竺赫除非有病才会借粮给定西。
而且就定西的状况来看,这粮定然是还不上的。
“他会借的。”江宿眨了眨眼,声音坚定,“他说过,他护的,是天下百姓,而非一人之国。”
“话虽如此……”
“我心意已决,无需多言。”
江宿收回包扎好的手,拼上过去十多年的情谊也好,丢掉自己的性命也罢,只要能让定西的兄弟们活下去,他都愿意去试。
他倒了,定西还有千千万万名将士能守西塞,还有无数个大帅可以挺身而出,带领定西军一路大捷。
扎糯堡离定西大营有些距离,定西军本就是背水一战,本以为攻下这里后能抢到粮食,没想到仅剩这点东西,都不够他们这几千人回营的消耗。
洁白的信鸽消失在天边,江宿眯着眼,抬手放在额边遮挡太阳,望着层叠的山峦,心中暗暗祈祷。
“大帅……”吴由皱着眉望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敢问你的信鸽,可否翻越雪山?”
丹戎不是没打过北昭的主意,但除了苍鹭,没有任何鸟能翻越那层层叠叠的雪山,侵扰雪域中的圣境,何况是人。
呼啸的风卷起黄沙打在脸上,江宿抿唇,有些恼怒,跺了跺脚大踏步离开,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吴由看着天边,他倒是希望那信鸽到不了北昭,这样就无人知晓江宿的所作所为,朝廷便不能治他通敌叛国之罪。
江将军,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时候太过天真。
再怎么说江宿身上也有一半白氏血脉,白玥一旦抓住了他的把柄,又怎会放过江家呢?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信鸽飞到北昭与定西交界一段距离后被一只远行的海东青捕食,而这只海东青,又恰巧是苏敬和所驯养的,更巧合的是,那海东青格外喜欢小竹筒上的红线,特意飞了很远,叼回去向苏敬和邀功。
命运更神奇的是,本该在凛都处理事务的竺赫,带了亲卫来与苏敬和汇合,迎北风啸的留风刀回英烈祠。
“可惜了小白。”竺赫将手绢仔细收好,往火盆中丢了一块干木头,火光闪烁,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主上,可要回绝?”
苏敬和虽然这样提议,但脸上又是很明显的欲言又止。
“敬和哥认为,我会如何?”竺赫不答反问。
冰蓝的眸子浸着浅笑,如一汪清泉,可苏敬和知道,这些都只是表象。
“主上,不会拒绝。”苏敬和想了想,开口道:“恕臣直言,定西虽属于胤国领地,与大昭交恶,然定西军守西塞,不但庇佑胤国,更为大昭添了一份保护。”
北昭与定西的领地有一段接壤,同处边境,前些年北昭忙于与胡人打仗无暇顾及,若无定西军,那里的领地恐怕早已被丹戎侵占。
何况曾经丹戎还欲与摩罗部落结盟,共同进犯,也是定西军出兵拖住他们,才没让强盛时期的丹戎北上。
“敬和哥,果然了解我。”竺赫捻掉指尖的灰烬,抬起眼眸,声音沉静:“那便让安楚率五万大军,从沐月城带上粮草,驰援定西吧。”
“臣领命。”
一旁的安楚行了礼,大踏步离开,调兵遣将,当晚便踏上了去沐月城的路。
“从此处经沐月城,再到扎糯堡,需两月有余,主上何不让安楚带走我军余粮走直道驰援?左右我军明日便能到下一个补给点。”
苏敬和不解,行军作战都是分秒必争,何况此时定西军深入丹戎腹地,随时可能被丹戎包围,主上不可能不懂。
“那里是胤朝的地盘,你觉得胤皇会让我们安安稳稳送粮过去吗?”
“可大昭驰援定西,助其守护西塞,于上京并无坏处。”
竺赫摇摇头,低眉苦笑:“白玥,不可能这样想。”
久居高位之人,永远看不到普通人的苦。
高居庙堂的百官喝着民脂,品不到江南的泪,稳坐皇位的帝王,看不到边塞滚滚的狼烟。
他们坐井观天,吃着精米细面,便以为天下百姓都安居乐业,靠着金丝软枕,便以为万民皆家财万贯。
他们站在明亮的高堂上,端坐于浮云间,尝不到食不果腹的苦,听不见肝肠寸断的哭,不知道有人一生未能吃上一口热饭,不知晓有人操劳了一辈子,也未能凑齐茅屋一间。
所以,即便定西的情况再如何糟糕,在上京百官眼中,不过是江宿为了多要粮草而夸大其词。
而北昭的支援,在白玥眼中便是江宿通敌叛国的最好罪证。
听完这一通分析,苏敬和沉默,久久不能开口。
竺赫在上京到底吃了多少苦,才能把白氏之人看得如此透彻?
“告诉安楚,出沐月城后便伪装成普通百姓,分批次靠近扎糯堡,宁愿慢,也切勿打草惊蛇。”
他要帮江宿,不代表他会陷江宿于困境。
他护他的大昭,他守他的胤国,他们是对手,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