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虞纨所言,不过七日,渲州粮价又翻了一番,太守府的门终究没抵住,在一个晨曦微露的早晨轰然倒塌。
“安南侯呢?”
“出来!出来!给我们个说法!”
一群人将前院堵了个水泄不通,口中叫嚷着,手上的动作也不停,踹门、折花、推石桌,有什么拿什么,如强盗一般。
“还好咱们跑得快,不然非得被打成肉泥不可。”虞纨双手扒着窗棂,看着外面举着农具的人群,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怕什么,府兵快到了。”
蔚隅垂下眼睫,看着院内疯狂的人,由衷感慨,“权真是个好东西,能让胆小者奋起,让无畏者害怕,可以让人一夜暴富,亦可让人倾家荡产。”
虞纨十分赞同,虞、裴、贾、鹿、叶四家在三十多年前实力相当,但自从五年前裴涑的小叔裴磬当了大理寺卿后,裴家在江南的地位一跃而上,成了几大家之首。
要说没有裴磬背后运作,她是不信的。
“何人在此生事?”左琢领着府兵赶来,将闹事之人围在院内。
“我们来找太守要个说法!前些日子刚颁布调价令降了粮价,为何又要无故上调粮价?”
“粮价本就高昂,又上调这么多,还让不让人活了!”
“安南侯要逼死人了……”
“狗官在哪?让狗官出来!”
百姓们高举着农具,叫嚣着要见虞纨。
“不公平。”虞纨撇嘴:“事儿是你干的,骂名却是我背的。”
“钱是你赚的。”蔚隅挑眉,“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只要能赚钱,让你干什么都可以。”
“行吧行吧,看在钱的面子上,我就不计较了。”
虞纨在心里默默掰着指头算钱,越算心里越欢喜,就连耳边的叫骂都变成了银钱悦耳的叮当声。
“不过裴家竟然还没出手。”虞纨有些疑惑,裴洄什么时候这么沉得住气了?
“裴洄沉不住气,裴涑却能。”蔚隅放下手里的文书,琉璃眸掠过一丝浅笑:“裴家不会出手的,不论价格多高。”
裴家虽是裴洄当家,但裴洄向来听裴涑的话,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裴家是裴涑做主。
“这个死狐狸。”虞纨皱眉,“太狡猾了。”
“盯着他做什么。”蔚隅放下笔,轻声道:“别忘了,你的目标是权而不是钱。”
“我都想要。”虞纨小声嘀咕。
蔚隅但笑不语,见外面闹的差不多了,给牧誓使了个眼色,牧誓点点头,推门而出。
“诸位,且听老夫一言。”牧誓清了清嗓子,“想必诸位也听说了,渲州境内又遭洪灾,淹没了仓库,渲州无粮可食,上调粮价,实乃无奈之举,还望诸位担待。”
“担待?我们都快被饿死了,还要怎么担待?”
“你们有难处,我们难道就不用活了吗?”
“就是,大家都有难处,凭什么要我们担待?”
“实不相瞒……唉。”牧誓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了半天,才终于下定决心:“朝廷前些日子下了征税文书,要一次性征缴渲、曲、槐三州三年的赋税。”
大胤律法规定的税赋不多,但地方总会多编造名目,额外征税。
比如谢梭当政时,除了人头税、田税、地税,还要缴纳种税、房税、粮税、草税等几十种杂税。不仅如此,他还以治安为由收缴了所有农具,百姓要耕作,必须向官府租用农具,租金价格还不低。
朝廷也知道,但在各地州守的运作下,各级官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种行径。
“什么?”
“新帝疯了不成?”
“咱们遭了三年天灾,朝廷不闻不问不赈灾就罢,竟还要征税,岂有此理!”
“此番上调粮价,也是安南侯迫不得已而为之,若不上调粮价,其他地方的粮商便不会投入粮食,渲州便凑不齐赋税。”牧誓见怒火转移的差不多了,顺势向众人做出承诺:“凑齐赋税之后,安南侯便会再下州令恢复粮价。”
“厉害。”
观望的虞纨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颠倒黑白小能手,就这么几句话,便成功将百姓的怒火从渲州引到了新帝身上。
只是可怜了远在上京的那位新帝,不知背了多少黑锅。
“快了。”蔚隅抬眸,远远看着渐渐散开的人,“贾宥乾、鹿臻已经出手了,叶家也投入了不少,再添一把火。”
再添一把,能把人烧得骨头都不剩的火。
本以为大闹一场会让安南侯有所收敛,不曾想闹事的百姓刚散开,州令再次更新,在翻一番的基础上又上调了十倍。
蔚隅不但上调粮食的价格,还免费将粮仓借出,方便商人储粮,同时又组织人手清理运河和官道,确保粮食可以安全运输。
无数粮商慕名前来,大批大批粮食运进渲州,渲州彻底成了粮商的狂欢场。
仓库内粮食堆成小山,百姓却连一颗粮食都买不起。
正当众人以为这场狂欢就此结束时,官府再出诏令,所有运到三州的粮食,都由官府买单,运多少买多少。
州令将这场狂欢推向顶峰,运河上巨大的商船络绎不绝,官道上的马车绵延千里,昼夜不歇。
太守府内,蔚隅停下笔,拿起玉章重重压在宣纸上,牧誓接过州令交给左琢。
薄薄的纸张在全副武装的士兵的护送下出现在告示栏上。
“自今日起,于渲、曲、槐三州流通之物,粟米石二十钱,斗米五钱十文……不得溢价,半年内,凡在三州从商者,加征八十又一利税,加征溢价税、路税及船税、河税……”
粮价从高峰跌落谷底,原本计划着大赚一笔的人都被打懵了,不但钱没赚到,反而还要交一大笔税。
当然也可以选择不卖,把粮食运走,但运走也得出一大笔钱,还要缴纳大笔罚款。
总而言之,只要半年内踏足过渲、曲、槐三州经商,都得交税,甭管商队还是小贩,都得给钱,只不过根据按照经营所得交的多和交的少而已。
这样不合理的州令,自然有不少反抗者,但不好意思,违令者,斩。
想偷偷逃走?恭喜你成为城墙上十二时辰轮班的弓箭手练习的活靶子。
蔚隅的意思很明确,赚了他的钱,那么钱或命,总得留下一样。
虞纨站在茶楼雅间的窗边,看着那些灰溜溜夹着尾巴的人,心里一阵后怕。
她当初到底哪里来的胆量和蔚隅大放厥词谈条件?要不是她救了蔚隅,投靠了他,现在被榨得骨髓都不剩的恐怕就有她虞家。
“经此一事,江南的粮商,彻底重新洗牌了。”裴洄背着手,站在虞纨身边,“蔚隅这招够狠。”
“裴庄主应当庆幸,你没有站在我的对立面。”
突然出现的蔚隅把两人吓了一跳,裴洄有些尴尬,挠了挠脸,躲在虞纨身后。
“站着做什么?坐。”蔚隅撩开衣袍坐在桌边,倒了杯花茶,轻轻啜了一口,“此后江南排得上号的,唯裴、虞两家。”
蔚隅举起茶杯,轻轻抬了抬:“祝贺二位家主。”
“客气客气。”虞纨倒了一杯酒,“我以茶代酒,敬你。”
裴洄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蔚隅把玩着茶杯,眸色深沉。
江南的牌洗完了,接下来,轮到大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