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的浪潮涌来,宋少轩心底是赞同的。胡、陈二位先生的言论虽如烈火烹油,言辞峻急,但对沉疴积弊的华夏而言,无异于一剂醒脑的猛药。无论如何,大兴教育总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
这日,三人在老裕丰茶馆雅座里重聚。清茶氤氲间,方家良说起自己已申请去新式学堂任教,林公子也领了《新青年》编辑的职事,言谈间俱是投身时代洪流。
宋少轩指节轻叩桌面,沉吟片刻,对方家良开口道:“方老师,我办的技工学校正在扩建,往后招生规模会更大。学生虽主修机械、勘测这些实科,但终究不能只做个会手艺的睁眼瞎。识文断字,明白事理,乃至思想上的进步,都需要好老师引导。不知……您可否拨冗,也来兼一些课业?”
方家良闻言,并未立即作答。他端起白瓷茶盏,缓缓呷了一口,目光越过氤氲的热气,显得凝重。“前日,我去贵校看过了。”
他放下茶盏,声音清晰而坚定,“现今任课的几位文科教员,脑后的辫子虽剪了,心里的辫子却还拖着。教的是陈腐旧学,固的是守旧脑筋。如今适之先生提倡新文学,白话当兴,思想当新。这般人物,不宜再留任讲堂,贻误青年。”
宋少轩没料到他会提出如此决绝的要求,不由得一怔,随即面露难色,连连摆手:“这……方老师,三科六个班的文科课程,若将他们悉数辞退,我一时间哪里去寻这许多合适的新派教员?事缓则圆,不如徐徐图之,给我些时日慢慢更替……”
“徐徐图之?只怕时日迁延,谬种流传!”方家良霍然起身,长衫下摆随动作拂过桌角。他目光灼灼,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若宋先生信得过我方某,这六个班的国文、思想课程,我一人担下便是!一日六节课又何妨?绝不能再让那些穷酸腐儒,用故纸堆里的灰尘,蒙了少年人本应清亮的眼睛!”
茶馆雅座静了一静,只听得窗外隐约的市声。宋少轩凝视着方家良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面颊,那里面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
他深知这副担子有多重,但更被这份破旧立新的孤勇所触动。良久,宋少轩缓缓颔首,语气郑重:“方老师,这非一时意气,是实打实要日复一日呕心沥血的苦差。您既有此决心,宋某唯有全力支持。只望您……至少能坚持半载。”
“方某既开此口,便已抱定鞠躬尽瘁之心。”方家良拱手,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仿佛立誓,“请宋先生放心,华夏未来之苗,我必悉心浇灌。至于新文学我定要在这实科学堂里扎下根来!”
见方家良答应得这般干脆,宋少轩心下一动,正好将盘旋在心头的事托出。“好,方老师既有此担当,宋某这里也有一桩事,想烦请您费心。”
“宋掌柜不必客气,请讲。”方家良心情正好,答得爽快。
宋少轩略作斟酌,缓声道:“说来是我多年前结下的一点缘分。邻舍钱家,早年困顿,我曾资助他家三个孩子求学。其中长子礼邦踏实上进,次女礼莀也明理懂事,唯独幼子礼韦……”
他稍顿,轻轻摇头,“被母亲溺爱过甚,如今渐染了些纨绔习气,心性浮浪,学业荒废。我与他的兄姊深谈过,都觉若再不加以规训,恐这孩子真要走了歪路。”
他抬眼看向方家良,言辞恳切:“我打算将他送入技工学校,一则让他远离旧日环境,二则望他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只是这孩子……或许需格外费心管教。方老师若能于课业之余稍加留意,适时点拨规诫,宋某感激不尽。”
方家良听罢,面色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正色道:“既入学校,便是我的学生,我自当一视同仁,有教无类。此乃为师本分。”
他话锋微转,“然有言在先,教育虽能启人心智,却难改根本心性。若此子本性顽劣,冥顽不灵,纵使耳提面命,恐也难雕朽木。倘若我发现他屡教不改,甚或带坏风气,届时该如何处置,宋掌柜莫要怪我铁面无情。”
“这是自然。”宋少轩颔首,“我资助子弟,是为培植良材,并非豢养庸劣。今日相托,是尽一份故人之谊,给他一个走上正途的机会。倘若他实在不堪造就,我也算仁至义尽,往后如何,便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如此便好!”方家良眉宇间那股急切的、想要播种新知的火苗又燃烧起来,仿佛一刻也不愿耽搁,“我们既已说定,我明日便去学校。京城此番气象,让我真真看到希望。”
方家良这般意气风发之态,与当初离京时的颓唐低落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看来新思潮的激荡,确实让他重又燃起了希望的火种。
他决意在这古都之中,再奋力搏上一回。说来北洋治下这头十二年,对文人确算得宽容,各种思潮、言论得以萌发流转,方有了这般“春潮带雨”的景象。
宋少轩尤为珍视眼下这股难得的学习与求索之风。他深知,这或许是近百年来,振兴教育、开启民智最好的时机,也是最该埋头夯实根基的岁月。
既与方家良谈妥了钱礼韦的事,待二人离去后,宋少轩便径直回家,将前后原委细细说与了钱礼莀。末了嘱咐道:“此事关系你弟弟前程,你且回去与母亲、兄长商议。若无异议,便让他早些准备,去技工学校报到。”
钱礼莀一听,喜上眉梢,当下对着宋少轩深深鞠了一躬,道谢的话还未说完,人已像只轻盈的雀儿,转身便蹦跳着朝家里跑去,两条辫子在身后欢快地甩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