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村,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
一座经常被打理的坟墓前,余山和张艺冉还有她的两个孩子静静的站在那里,地上是烧的纸钱和香。
“爸,妈,我找到妹妹了,她带着孩子过来看你们了,九泉之下你们可以安息了,”余山的眼眶微红,抚去了坟头的杂草说道。
“爸妈!我回来了,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你们不要担心,我不怪你们,你们为了找我辛苦了,”张艺冉流着泪,跪在了地上说道。
“来,赵丹,赵风,你们也来磕个头,这也是你们的外婆外公,”张艺冉回头对自己孩子们也说道。
两个孩子疑惑的看了眼她,似乎有些不理解怎么自己有两个外公外婆,“妈咪呀,不跪行不行呀”。
张艺冉瞪了他俩一眼,俩孩子才不情不愿的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祭拜过了父母,余山和张艺冉做第二件事,去村子里找余东,也就是余山的大伯,当年的事总归要有个交代。
村口,落日余晖下,早已老态龙钟的余东,拄着拐棍看着天边逐渐下落的太阳,就好像是他的生命一般,步入了余晖。
几道人影在余晖下,拖出了长长的倒影,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小山?”余东眯着眼睛,看着站在夕阳中复杂的看着自己的余山脱口而出。
“嗯,”余山面色复杂的看着眼前已经老态龙钟的老人,余东已经将近九十岁了。
“你来了,快进屋吧,大伯给你做饭,”余东佝偻着身子,咳嗽着邀请道。
他的注意力忽然聚在了余山身后的张艺冉身上,眉头微微一皱,“这是?你老婆呢?”
余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眼前苍老佝偻的身影。
夕阳的光线将余东脸上的每一道沟壑都照得格外清晰,那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像针一样刺在余山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大伯,”余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她是当年你卖给别人的,我的亲妹妹,我找到了,带她回来看看。”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余东拄着拐杖的手猛地一抖,干枯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木质的拐杖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难以置信地在张艺冉脸上来回扫视,那张保养得宜、眉眼间依稀有着余山母亲年轻模样的脸,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尘封的记忆。
他踉跄着后退了小半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落日熔金,将他瞬间褪尽血色的脸映照得一片惨淡。
他喉咙里滚动的气流终于撕裂了凝固的沉默,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妹、妹妹?余兰,”拐杖“哐当”一声脱手砸在黄土上,他整个人晃了晃,枯瘦的手掌慌乱地抓住旁边斑驳的土墙才勉强站稳。
夕阳的余晖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更长,更单薄,额角渗出的冷汗在金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张艺冉紧抿着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前这张苍老、惊惶的脸,与记忆中养父母愧疚的泪眼重叠,又撕裂开一道新的伤口。
她往前踏了半步,声音不高,却带着冰棱般的锐利:“对,我就是那个被你用一万块钱卖掉的侄女。余东大伯,您还记得吗?”
余山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最终落在余东灰败的脸上。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指责,只是弯腰拾起那根掉落的拐杖,递回老人颤抖的手中。
赵丹和赵风不安地拽着张艺冉的衣角,小声嘀咕:“妈咪,这个老爷爷怎么了?”
晚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脚边,村口的寂静被这细碎的童音刺破,更显出几分苍凉。
余东接过拐杖,指节攥得发白,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造孽啊……我、我该死……”他猛地抬起袖子胡乱打着自己巴掌,哽咽着语无伦次。
“那年……你堂哥病得重,家里实在没钱给他治病……我鬼迷心窍……想着给娃寻条活路……哪知道一时糊涂,犯下了一辈子后悔的错……”他佝偻的背脊剧烈起伏,每一次抽泣都像耗尽了残存的气力。
暮色四合,远处传来几声归巢的鸦啼,凄厉地划破黄昏的宁谧,将他迟来半生的忏悔衬得更加支离破碎。
张艺冉别过脸去,望向天边最后一抹熔金般的云霞,胸口堵得发慌。
真相赤裸裸地摊开,没有预想中的愤怒爆发,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虚无的疲惫。
余山默默上前,虚扶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胳膊,掌心传来的冰冷和颤抖让他心头一窒。
血缘的纽带早已被岁月和罪孽斩断,此刻的搀扶,无关原谅,更像是对生命终局的一点悲悯。
“我对不起你爸妈,对不起你们,你们婶子前年死的时候,我其实想过自杀,实在是没脸面活在这个世上,可我怕啊,我怕下去见到你们父母,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为什么先死的不是我啊!”于东紧紧握着张艺冉的手,浑身都在颤抖。
“每次去给你父母扫墓,我都感觉他们坐在坟头盯着我,我经常会梦到他们,梦到他们在那边指责我,梦到他们不想见我,我是死也不能死,活又不想活!”
“现在,你找到她了,我也终于能赎罪了,小山!我对不起你们一家啊!”余东颤颤巍巍的用力跪了下来,执着到哪怕余山想要阻止都扶不起来。
看着九十多岁的余东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余山半抱着,半拖拽着,才终于将瘫软如泥、几乎失声的余东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
“什么都不用说了,是非对错,您到了那边后和我父母说吧,当年的事,我也不想再追究什么了,就当是我从没有过你这个大伯吧!”余山的声音低沉,在黄昏中散发着些许冷意。
“好,好,我不说了,你们坐下,我去给你们取个东西来,等我一下,”余东颤巍巍的朝着里屋走去。
过了半晌,余东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放在了余山的面前,打开来,里面竟也是百十来个银元。
“这是当年我和你们父母分家的时候,老人们给的银元,给你哥治病的时候,我当了一部分,后来宽裕了我又买了回来,现在把它们都留给你俩,就当是我这做长辈的一点赎罪,不要拒绝,我真的累了,累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弥补你们的伤害,原谅我的自私,让我以这种方式来弥补,”余东说着说着,气息却越来越弱,嘴角忽然冒出了一股股的鲜血。
那暗红的血珠沿着他枯槁的下巴蜿蜒而下,滴落在沾满灰尘的衣襟上,洇开刺目的印记。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光芒迅速涣散,仿佛耗尽了最后支撑的气力,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骨般软软地向后倒去。
余山动作更快,一个箭步上前,在余东即将重重砸在地上之前,稳稳托住了他的身体。
老人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瘫在余山臂弯里,微弱的呼吸带着不祥的嗬嗬声。余山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微弱心跳的挣扎,如同风中残烛。
“拦住孩子们不要让他们进来!”两个孩子正在外面陪大黄玩耍,余山担心他们受到刺激,忙对张艺冉说道。
张艺冉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余东,忙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大伯?”余山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他迅速将老人半扶半抱到旁边一张破旧的竹椅上躺下,他看到了余东口袋露出一角的袋子,他认识,那是农村里毒老鼠的药。
余东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喉咙里滚动着含混不清的气音,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那只枯瘦的手,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抓住了余山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浑浊的泪水混着血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对,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