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省国际饭店，牡丹厅。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整个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光线落在镀金的餐具和盛满红色酒液的高脚杯上，折射出炫目而虚浮的光彩。空气中弥漫着顶级菜肴的香气、昂贵香水的味道，以及一种名为“功成名就”的得意。
这里是为庆祝“夏粮丰收”而设的盛宴。
林舟走进来的时候，宴会的气氛正值高潮。省委书记赵兴邦红光满面，正举着酒杯，被几位来自产粮大市的市委书记簇拥在中央。
“……我们汉州今年，小麦亩产又增了五个百分点！这都是省委领导有方，政策给力啊！”汉州市委书记是个微胖的中年人，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声音洪亮。
“老刘你就别谦虚了，你们汉州的‘吨粮田’建设，那可是全省的标杆！”另一位来自淮阳的书记立刻接上话，顺手给赵兴邦的杯里续了点酒，“书记，我们淮阳虽然底子薄，但今年也咬着牙，超额完成了任务！保证不拖全省后腿！”
赵兴邦显然很受用，脸上的笑容愈发爽朗：“好，好！同志们辛苦了！粮食安全，是天大的事，是压舱石！你们守好了江北的粮仓，就是为国家立了头功！”
林舟的出现，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哎，小林来了！”赵兴邦眼尖，第一个看见他，立刻高兴地招手，“快来快来！今天你可是主角，这几位功臣，可都等着敬你这位‘财神爷’的酒呢！”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那几位市委书记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纷纷转身，热情地迎向林舟。
“林主任！久仰大名啊！”
“林主任年轻有为，是我们江北的麒麟才子！”
林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与他们一一握手。他的手很稳，笑容也很得体，只是在那一瞬间，他脑海中的沙盘，已经自动将眼前这几张热情的脸庞，与白天在郊野看到的那些被侵占的土地，重叠在了一起。
【人物模型：汉州市委书记刘建国。核心诉求：政绩、晋升。关联事件：汉州‘威尼斯假日庄园’项目，占用永久基本农田800亩。个人资产……】
【人物模型：淮阳市委书记孙志强。核心诉求：地方财政、招商引资。关联事件：淮阳‘皇家赛马场’项目，占用一级水源涵养地及基本农田1200亩。其子孙鹏，为项目承建方股东之一……】
冰冷的数据流，在林舟的意识深处飞速闪过。他看着眼前这些满面春风、高谈阔论着“粮食丰收”的功臣们，感觉自己像在看一场精心排演的荒诞戏剧。
“不敢当，都是各位书记领导有方，我只是做了些分内的工作。”林舟举起侍者递上的酒杯，酒液在灯光下摇晃，像流动的血。
“林主任太谦虚了！”汉州的刘书记一把揽住林舟的肩膀，显得格外亲热，“要不是您的‘健康江北’，老百姓看病便宜了，我们地方上压力也小多了！说到底，这粮食能丰收，也有您的一份功劳！”
他把一杯满满的茅台递到林舟面前：“这杯酒，我代表汉州八百万农民，敬您！”
林舟看着那杯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想起了白天在田埂上遇到的那个干瘦老人，想起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和他那句“看我的地，怎么变成别人家的游泳池”。
八百万农民？他们知道自己的地，正在被眼前的这位“父母官”，变成一栋栋价值千万的别墅吗？
林舟脸上的笑容不变，他端起酒杯，与刘建国重重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刘书记客气了。”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汉州是产粮大市，工作不好做。既要保耕地，又要谋发展，这其中的平衡，很考验领导的智慧。”
他特意在“平衡”两个字上，加了微不可查的重音。
刘建国的笑容僵硬了零点一秒，随即又恢复了自然：“是啊是啊，林主任说得对！平衡，平衡最重要！我们一定牢记省委的指示，守好红线！”
他嘴上说着守红线，但林舟的沙盘却捕捉到，在他听到“平衡”两个字时，他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心率也瞬间加快了3个百分点。
他在心虚。
接下来的宴会，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表演。林舟微笑着，与每一位前来敬酒的官员推杯换盏。他说着得体的客套话，听着那些浮夸的赞美和虚假的报告，感觉自己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他看到淮阳的孙书记，醉醺醺地拍着胸脯，向赵兴邦保证，明年要在北山的“挂壁田”上，搞出“高产示范区”，争取让粮食产量再翻一番。
赵兴邦听得连连点头，大加赞赏。
而林舟的脑海里，却浮现出那片光秃秃的山坡，那薄薄一层土层下的坚硬石头。在那上面搞高产示范区？除非老天爷亲自下场，用金坷垃给他施肥。
这场盛宴，在他眼中，无异于末日的狂欢。
终于，他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席。走出牡丹厅那扇厚重的门，将里面的喧嚣与酒气隔绝在身后，林舟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了发改委的办公室。
深夜的办公楼，空无一人，走廊里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他反锁上门，没有开灯，只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城市的车水马龙。
片刻之后，他拨通了两个电话。
“李瑞，马叔，来我办公室一趟，现在，立刻。”
半小时后，李瑞和马叔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李瑞还穿着一件印着代码的t恤，头发乱得像个鸡窝。马叔则是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位小领导又发什么神经。
“老大，出什么事了？医疗那边的系统崩了？”李瑞紧张地问。
“不是。”林舟转过身，脸色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中，显得异常凝重，“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脚下的土地，正在以我们看不见的方式，慢慢死去，我们该怎么办？”
李瑞和马叔都愣住了。
林舟没有解释，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画了一幅极其简单的画。一边，是一片肥沃的田野，上面画着沉甸甸的麦穗。另一边，是一片光秃秃的山坡，上面画着几棵营养不良的玉米。中间，他画了一个巨大的等号。
“占一亩良田，补一亩荒地。在文件上，这叫‘占补平衡’。”林舟的声音冰冷，“但实际上，这是偷天换日。长此以往，我们的粮仓，会从根上烂掉。”
马叔的脸色渐渐变了。他虽然不懂那些复杂的数据，但他走南闯北，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林舟话里的分量。
“这……这是在挖国家的根啊！”马叔一拳砸在桌子上。
李瑞则皱着眉，盯着那幅画，他从技术的角度看出了另一个问题：“数据不对称。如果上报的数据，只体现‘面积’，不体现‘质量’，那这个系统本身就有巨大的漏洞。而且，产量数据，完全依赖于基层上报，太容易被篡改了。”
“没错。”林舟的目光落在了李瑞身上，“所以，我需要一个东西，一个能穿透所有谎言，告诉我们土地真相的东西。李瑞，技术上，能做到吗？”
李瑞的眼睛瞬间亮了。对他这样的技术狂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清晰而宏大的技术挑战，更能让他兴奋的了。
他冲到白板前，一把抢过林舟手里的笔，开始疯狂地涂画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真相？数据的真相，来自多维度的、不可篡改的交叉验证！基层上报不可信，我们就从天上看，从地里看！”
他先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地球，旁边画了一堆卫星。“遥感！高精度卫星遥感，可以实时监测全省的土地使用变化！哪里盖了房子，哪里挖了湖，一清二楚，谁也赖不掉！”
接着，他在田野那幅画里，画上了一个个小小的传感器。“物联网！在基本农田保护区，铺设土壤传感器网络！土壤湿度、肥力、酸碱度、农药残留……所有数据实时上传到云端！一块地是好是坏，不是评估报告说了算，是数据说了算！”
最后，他画了一架无人机，在田野上空盘旋。
“无人机！这才是大杀器！”李瑞的语气亢奋到了极点，“搭载多光谱摄像头，对农作物进行长势监测！我们可以通过光谱分析，精准判断作物的健康状况，预估产量！甚至，可以精确到每一亩地！以后谁还敢谎报产量？无人机从他头顶飞一圈，他家的麦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比他自己都清楚！”
卫星遥感监测土地变更，物联网传感器监测土地质量，无人机集群监测作物长势和产量。
李瑞在白板上，构建了一个覆盖天空、地面、地下的三位一体的立体监控网络。
“我们把这套系统，叫做‘智慧农业’大脑！”李瑞扔掉笔，转过身看着林舟，眼睛里闪烁着创造者的光芒，“通过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模型，对所有数据进行分析。我们可以给每一块土地，生成一份独一无二的‘健康报告’。我们可以给每一位农民，推送精准到天的农事建议。我们可以给省政府，提供一份绝对真实的、不带任何水分的粮食安全态势图！”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马叔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他感觉自己像在听天书，但又隐隐觉得，这个叫“智慧农业”的东西，似乎真的能把那些玩猫腻的家伙，治得死死的。
而林舟，他看着满白板的图画和公式，看着兴奋得满脸通红的李瑞，他没有说话。
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沉入了因果沙盘。
沙盘之上，李瑞的“智慧农业”大脑，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具象化。他看到，一张由无数数据节点构成的无形大网，瞬间覆盖了整个江北省的版图。
他看到，汉州那片“威尼斯假日庄园”上空，一个代表“非法占用”的红色警报，被瞬间点亮。
他看到，淮阳北山那片“挂壁田”，其“土地质量系数”被标注为刺眼的0.15，旁边的“粮食产出潜力”，几乎为零。
他看到，无数架无人机，像忠诚的蜂群，在广袤的田野上空掠过。它们飞过的地方，真实的产量数据，像金色的雨点，纷纷扬扬地落下，汇聚成一条不可辩驳的数据洪流，冲刷着那些虚假的“丰收喜报”。
谎言，在这张天罗地网之下，无所遁形。
林舟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他找到了那把剑。
一把悬在所有啃食国家根基的硕鼠头顶的，由数据和代码铸成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看着窗外，那场庆祝“丰收”的盛宴，应该还没结束吧。
林舟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实的、冰冷的弧度。
“那么，就让这场狂欢，再飞一会儿吧。”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