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邦的书房里，灯光温润，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与淡淡茶香混合的味道。
林舟放下电话，那部加密的红色电话机在红木书桌上，像一团凝固的火焰。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灯火在他金丝眼镜的镜片上流淌，聚散不定。
“是苏晓？”赵兴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没有问电话的内容，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能让林舟在这个时间用这部电话打过来，又在通话后陷入沉默的，绝不会是好消息。
“是。”林舟转过身，神色平静，“审计组在‘江北医药招标中心’门口，被省纪委第二纪检监察室的人拦住了。”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
赵兴邦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杯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他缓缓将茶杯放回桌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省纪委的剑，挡住了省纪委的刀。
这出戏，已经不是简单的商场黑幕，而是官场上最忌讳的，自己人打自己人。这背后代表的意义，赵兴邦比谁都清楚。
“钱峰是高振邦的人。”赵兴邦说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苏晓也是这么判断的。”
赵兴邦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是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风暴，敲打着前奏。
他看着林舟，想从这个年轻人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愤怒、沮丧或是退缩。但他什么也没看到。林舟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仿佛苏晓刚才报告的，不是一场足以引发政治地震的公然对抗，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
“你有什么想法？”赵兴邦终于开口。他知道，林舟绝不是来向他诉苦或者请求支援的。这个年轻人，从不带问题来，他只带答案。
林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意识，沉入了那片浩瀚的因果沙盘。
整个江北省的政商关系网络，像一张巨大的、错综复杂的蛛网，在他脑海中具象化。高振邦的名字，是一个重要的节点，无数条代表着人事、利益的丝线从他身上蔓延出去，其中一条，就牢牢地连着那个叫钱峰的纪委主任，并最终指向了那个吞噬民脂民膏的“医药招标中心”。
【推演启动：变量一，强行突破。】
林舟在沙盘中模拟，由赵兴邦出面，向纪委施压，强行命令钱峰撤离。
沙盘的画面飞速流转。他看到，一场省委内部的激烈博弈被引爆。高振邦以“维护纪委内部工作程序独立性”为由，在常委会上公然发难。医疗改革的议题，被迅速边缘化，演变成了一场纯粹的派系斗争。媒体上开始出现各种捕风捉影的报道，暗示着这场审计背后有“政治目的”。最终，项目被无限期搁置，赵兴邦威信受损，而林舟和苏晓，则成了这场斗争中，最先被牺牲掉的棋子。
沙盘的结论冰冷而清晰：【以权力对抗权力，只会陷入泥潭。推演失败。】
林舟的意识回到现实。他知道，硬闯是死路一条。
他想起了苏晓在电话里说的那个釜底抽薪的计划——“集中带量采购”。
【推演启动：变量二，釜底抽薪，另辟战场。】
林舟将苏晓的“集采方案”作为核心变量，投入沙盘。
这一次，画面截然不同。沙盘上，代表“药价”的红色数值，在“集采”方案推行后，如同雪崩一般，断崖式下跌。无数代表“民意”的金色光点，从全省各地升腾而起，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直接冲向省委大院。
高振邦的那个节点，在金色洪流的冲击下，光芒迅速黯淡。他可以阻拦一次审计，但他无法站在全省人民的对立面，去阻挡一个能让所有人看病吃药更便宜的阳谋。
沙盘的画面继续推演。他看到，药价下降后，省医保基金的压力骤减，每年节省出数百亿的庞大资金。这笔钱，像一场甘霖，被重新注入到整个医疗体系中。
画面一转，李瑞的“智慧医疗平台”得以顺利搭建，无数乡镇医生的手机上，都装上了那个可以连接省城专家的App。
画面再转，马叔推动的“医联体”建设全面铺开，省一医的刘光远院长，亲自带着专家团队，出现在黑石县人民医院的手术室里，为“薪火计划”站台宣传。
基层医生的能力提升了，大医院的资源下沉了，老百姓的信任回来了。曾经那个拥堵不堪、疯狂内卷的“死亡循环”，被彻底打破。
一个全新的、良性循环的医疗生态系统，在沙盘上，缓缓成型。
沙盘的推演最终定格，给出了结论：【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为最优解。】
林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赵兴邦身上，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沉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全局的清亮。
“赵书记，审计组被拦，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
赵兴邦眉毛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说明，我们的刀，已经碰到了骨头。也说明，对手比我们想象的，更沉不住气。”林舟走到书房的白板前，拿起笔，“他们用这种方式堵死了我们的一条路，但也等于，为我们指明了另一条，更宽的路。”
他没有画那些复杂的框图，只是在白板上写下了三个词。
“智慧医疗。”
“医联体。”
“药品集采。”
“李瑞的‘智慧医疗’，是天网。它解决的是基层医生‘能不能’看好病的问题，是技术赋能。”
“马叔的‘医联体’，是地桩。它解决的是优质资源‘愿不愿’下去的问题，是机制保障。”
“而苏晓的‘药品集采’，”林舟的笔尖在最后三个字上重重一点，“是钱袋子。它解决的是我们‘有没有钱’去建天网、打地桩的问题，是釜底抽薪。”
赵兴邦看着白板上的三个词，眼神越来越亮。他明白了。林舟团队里的这三员大将，从三个完全不同的维度，构建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书记，您还记得钟老那个‘河流与湖泊’的比喻吗？”林舟转过身，“我们之前的思路，是想办法把湖里的水，引回干旱的河道。但现在看来，还不够。”
“那个所谓的‘医药招标中心’，就是盘踞在湖底的一个巨大排污口，它不断地污染着整个湖泊，让水变得又贵又脏。苏晓的‘集采’，就是要彻底封死这个排污口，让湖水重新变得清澈、便宜。”
“而省下来的钱，”林舟的语气里，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我们就可以用来修堤筑坝，建泵站，把清澈的湖水，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每一条干涸的河道，输送到每一个乡镇卫生院，每一户老百姓家里。”
“技术赋能、机制保障、釜底抽薪。这三者合一，就不是简单的‘分级诊疗’了。”林舟看着赵兴邦，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一个全新的，从‘以治病为中心’，转向‘以人民健康为中心’的系统性工程。它覆盖了预防、诊断、治疗、康复的全过程。我把它称为——‘健康江北’。”
健康江北。
这四个字，像一声钟鸣，在赵兴邦的书房里，在赵兴邦的心头，久久回荡。
他看着眼前的林舟，这个年轻人，已经不满足于解决一个“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了。他要的，是构建一个全新的，能让全省人民享有全生命周期健康服务的宏大蓝图。
这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改革，这是一种理念，一种顶层设计。
“好一个‘健康江北’。”赵兴邦忍不住赞叹道，“你这个苏晓，真是个鬼才，这是要把高振邦架在火上烤啊。他要是敢在常委会上反对‘集采’，我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所以，审计组被拦，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林舟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一个把‘药品集采’这个大杀器，名正言顺地摆到台面上的机会。”
赵兴邦笑了，他站起身，走到林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林啊，你总是能把危机，变成转机。”
他的笑容渐渐收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的这个‘健康江北’方案，我原则上同意。但是，你要清楚，这比教育改革，要难一百倍。药品集采，动的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利益集团的蛋糕。医联体，动的是各大医院的自主权。智慧医疗，动的是数据的壁垒。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轻易就范。”
赵兴邦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重。
“你要推行它，需要一把剑，一把能斩断一切阻碍的尚方宝剑。”
他回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林舟。
“而这把剑，我一个人，给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