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省委大院的方向,一辆黑色的红旗车悄然滑出,融入了江州的万家灯火。
发改委的办公室里,烟灰缸早已堆满了烟头。马叔没有开灯,他就坐在黑暗里,任由窗外城市的霓虹,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瑞画满白板的那些框图和箭头,在昏暗中像某种神秘的图腾。远程诊断、全域病历、AI辅助……这些词汇对于马叔来说,太新,太远,像科幻电影里的情节。
但张大爷那压抑的抽泣声,却无比真实,近在耳边,像一根针,反复扎着他的耳膜。
“那不是医院,那是销金窟啊……”
“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病人,我们就是一串串会走路的钱……”
马叔缓缓站起身,走到白板前。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远程诊断中心”那几个字。他不懂技术,但他知道,林舟和李瑞正在试图打造一把锋利无比的刀,要去斩断那张吞噬了无数家庭希望的巨网。
而他,马叔,要做那个磨刀石,更要做那个为挥刀者清理出场地的,扫清障碍的人。
林舟去找赵书记,是去争取最高的授权和支持,那是空战。而他马叔,得打好地面战。
“医联体……”马叔嘴里念叨着这个词。林舟的战略在他脑中已经形成了一幅清晰的地图。李瑞的技术是天上的“网”,要让这张网落地,就需要地上的“桩”。而这些“桩”,就是城市大医院和基层卫生院之间必须建立起的,牢不可破的连接。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自己以前的司机小王的号码。
“小王,是我。”
“老领导!您有什么指示?”电话那头,声音一如既往地恭敬。
“帮我查一下,省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叫刘光远的,他明早的日程安排。”
“刘光远?”小王有些意外,“好的领导,我马上查。不过,这家伙可不太好打交道,出了名的油盐不进。”
“我知道。”马叔挂了电话,眼神里没有半点波澜。
他知道刘光远。当年他还在位时,就听过这个人的名声。业务能力顶尖,是国内知名的心外科专家,但为人极其傲慢,把省一医当成自己的独立王国,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要建医联体,就必须让这些盘踞在资源顶端的“龙王”们,肯低下高贵的头颅,把嘴里的水分给底下的“旱田”。而刘光远,就是那条最大的龙王。
第二天一早,马叔没有让单位派车,自己坐着公交车,像一个普通的老人,来到了省第一人民医院。
清晨的医院,已经像一个沸腾的战场。
挂号大厅里人声鼎沸,长长的队伍从窗口一直甩到门外。一张张焦灼而疲惫的脸,夹杂着方言和咳嗽声。导诊台的护士被围得水泄不通,声嘶力竭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走廊里,加满了病床,病人、家属、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马叔没有走VIp通道,他就站在人群里,静静地看着。他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因为挂不上专家号,急得眼圈通红。他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在缴费机前研究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无奈地求助旁人。
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王发来的信息:刘光远,上午九点,院内行政会议。
马叔看了看表,八点四十。他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住院部最顶层的那栋行政楼。
与楼下的喧嚣混乱相比,这里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走廊两边挂着医院获得的各种荣誉奖牌和领导视察的照片。
院长办公室门口,一个年轻干练的女秘书拦住了他。
“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刘院长马上要开会了。”
“你跟他说,一个姓马的退伍老兵,想跟他聊聊长津湖。”马叔的语气很平淡。
女秘书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但眼神却让人不敢直视的老人,犹豫片刻,还是敲门走了进去。
很快,门开了。刘光远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白大褂,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有股浓浓的学者和官员混合的气质。
“您是?”他上下打量着马叔。
“刘院长,久仰。”马叔伸出手。
刘光远象征性地握了一下,便想抽回,却发现对方的手像一把铁钳,牢牢地攥着他。
“我父亲,当年也在朝鲜战场,九兵团的。”刘光远不动声色地想把手抽出来,脸上保持着客套的微笑。
“那敢情好。”马叔松开手,也笑了,“那你知道,九兵团最缺的是什么吗?”
不等刘光远回答,马叔自顾自地说:“不是子弹,不是炮弹,是盘尼西林,是能把冻坏的腿给接上的手术刀。”
刘光远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请进吧。”他侧过身,把马叔让进了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办公室装修得现代而雅致,巨大的落地窗外,可以俯瞰半个江州城。红木的办公桌上,一尘不染。
“马老先生,您今天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叙旧吧?”刘光远亲自给马叔倒了杯水,开门见山。
“我是为我一个老战友来的。”马叔没有碰那杯水,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了播放键。
张大爷那苍老而虚弱的声音,再次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响起。
“……那不是医院,那是销金窟啊……”
刘光远的眉头,随着录音的播放,越皱越紧。当听到“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病人,我们就是一串串会走路的钱”时,他的手指明显地蜷缩了一下。
录音放完,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刘院长,这个张大爷,我认识。当年在上甘岭,他背着炸药包,炸了三个地堡。他那条腿,不是摔的,是当年留下的弹片,发作了。”马叔的声音很沉。
刘光远的脸色有些难看。“马老先生,个别案例不能代表全部。我们医院每年救治的病人以十万计,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
“我不是来追究责任的。”马叔打断了他,“我是来跟你商量一件事。省里准备在全省推动‘医联体’建设,希望你们省一医,能带个头,对口帮扶几个像黑石县那样的贫困县医院。”
“医联体?”刘光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靠在老板椅上,十指交叉放在桌上,“马老先生,您可能不了解情况。这不是我们不肯帮,是基层太差,扶不起来。我们派专家下去,他们连个像样的手术室都没有。我们接收他们的医生来进修,教完了,回去没设备,还是白搭。这是个无底洞,会把我们省一医的品牌和资源,都稀释掉。”
“品牌?”马叔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嘲讽,“刘院长,‘人民医院’,这四个字,就是最大的品牌。什么时候,救死扶伤也需要看品牌了?”
刘光远的脸色沉了下来。“马老先生,这是个严肃的医学和管理问题,不是喊口号。我的时间很宝贵,九点钟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马叔也不生气,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那面挂满了荣誉的墙壁前,目光落在了一张赵兴邦视察医院的照片上。
“赵书记前两天在常委会上,专门提到了医疗改革。他说,有些医院,成了‘人满为患的孤岛’,忘了自己叫‘人民医院’。他说,再难,这块骨头也必须啃下来。谁要是成了这块骨头上的绊脚石……”
马叔没有说下去,他转过头,看着刘光远,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刘院长,你也是省人大代表吧?我听说,最近省纪委的苏晓书记,对医疗领域的腐败问题,很感兴趣。”
刘光远放在桌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盯着马叔,眼前的这个老人,看似闲聊,说的每一句话,却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戳在他的要害上。
赵兴邦、苏晓……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江北省最高的权力和最锋利的利刃。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刘光远沉默了足足半分钟,他脸上的傲慢和不耐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
“马老先生,您说得对。作为省内医疗的龙头,我们确实有责任和义务,为全省的医疗水平提升,做出贡献。”他的语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医联体这个事,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院党委,会立刻开会,认真研究,拿出一个具体的、可行的方案来。”
马叔知道,这层坚冰,已经被他敲开了一道裂缝。
他没有再多说,目的已经达到。
“那我等刘院长的好消息。”
马叔转身向门口走去,手刚搭在门把上,他忽然又回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种狡黠的笑容。
“对了,刘院长。这事儿,别叫什么‘对口帮扶’,太老套,也显得你们高高在上。我帮你想了个名字,叫‘红色医疗,薪火计划’。到时候,找几家媒体,好好宣传一下。就说,省一医的专家们,不忘初心,重走长征路,把最好的医疗技术,送到老区人民的病床前。你觉得怎么样?”
刘光远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他看着马叔的背影,忽然感觉,这个看似粗犷的老人,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政客,都更懂政治。
马叔走出医院大楼,回头看了一眼这栋被誉为“生命殿堂”的建筑,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混浊的空气。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要让这些“龙王”们真正把资源吐出来,后面还有无数的仗要打。
他坐上回程的公交车,车窗外,城市的高楼大厦飞速倒退。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是苏晓打来的。
“马叔。”苏晓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但马叔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怎么了?”
“我派去‘江北医药招标中心’的审计小组,被拦在门外了。”
马叔的眉头皱了起来:“被谁拦了?”
电话那头,苏晓沉默了两秒,然后说出了一个让马叔如坠冰窟的名字。
“省纪委,第二纪检监察室的主任,亲自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