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晓时，泥湾村的空气是苦的。
挖掘机挖开的深坑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裸露在清晨的薄雾里。那座被遗忘的水泥池已经破碎，黑褐色的工业废料渗出，与泥土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化学药剂和腐败物的刺鼻气味。这种气味盖过了泥土的芬芳，盖过了庄稼的清香，成为这片土地新的主宰。
村民们不再鼓噪，他们或蹲或站，远远地围着警戒线，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愤怒和恐慌，变成了一种混杂着后怕与茫然的麻木。他们看着穿着白色防护服的技术人员在坑边进进出出，取走一份又一份样本，像是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有关、却又完全看不懂的默剧。
苏晓就站在深坑的边缘，冷风吹动她深色风衣的衣角。她在这里站了半夜，整个人像一尊用冰雕成的塑像，冷静，坚硬，不带一丝温度。她带来的队员已经控制了现场，封存了所有物证，并对原红星化工厂的几名退休负责人采取了控制措施。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高效而冷酷。
马叔靠在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捏着一个已经凉透的馒头，却一口也吃不下去。他看着村民们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看那片枯黄的试验田，心里像是被那台挖掘机来回碾过，沉重得喘不过气。他发动了群众，陈望拿出了技术，可最终，却从地里挖出了罪恶。这条路，才刚踏出第一步，就踩进了一个最深的泥潭。
陈望教授和他的学生们坐在一旁，这位在学术界清高了一辈子的老专家，此刻却显得有些狼狈。他的白大褂上沾了泥点，花白的头发被晨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没有看那个深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些“生了锈”的菜苗，眼神里是科研工作者面对未知时的困惑，以及面对人心之恶时的无力。
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在村口停下。
车门打开，林舟走了下来。他没有让车直接开到现场，而是一个人步行，踏着沾满露水的土路，朝人群走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夹克，戴着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看起来不像一个来处理危机的省领导，更像一个来乡间考察的年轻学者。他的脚步不快不慢，目光平静地扫过现场的一切——深坑、废料、枯萎的菜苗、一张张麻木的脸，以及站在人群中最显眼的苏晓和马叔。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林主任来了……”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人群中起了一丝微弱的骚动。
林舟走到马叔面前，马叔张了张嘴，那句“这下麻烦大了”在嘴边滚了一圈，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情况我都知道了。”林舟的语气很平静，他转向苏晓，点了点头，“苏书记，辛苦了。你的效率，是这次事件里唯一的好消息。”
苏晓的目光与他对视，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却比面对其他人时多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那条关于“陈廷华”的加密信息，此刻就像一块烙铁，烫在她的记忆里。她看着眼前这个一手缔造了数个全省奇迹的年轻人，第一次无法判断，他站在这片挖出了他父亲历史遗留问题的土地上，心中究竟是何种滋味。
“职责所在。”苏晓的声音听不出波澜，“物证已经封存，相关责任人已经控制。但后续的土壤修复和生态评估，是个无底洞。”
“无底洞，也得填。”林舟的目光转向那片试验田，转向那些因为信任他而参与进来的村民。他看到了王老蔫浑浊眼中的迷茫，看到了那些庄稼汉子脸上混杂着畏惧和最后一丝期盼的神情。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现场：“乡亲们，我是林舟。”
所有人都望向他。
“我知道，大家现在心里怕，也心里恨。怕的是这地以后还能不能种庄稼，恨的是那些昧着良心，往我们脚底下埋毒的人。”
“今天，我们挖出来的，不只是一个藏了几十年的毒池子。我们挖出来的，是这个项目最大的一个漏洞。”
林-舟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用任何慷慨激昂的语调，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之前跟大家说，要让大家当新时代的地主，要把咱们江北的农产品，卖出黄金价。李瑞同志，正在搭建一个全国最先进的追溯系统；马叔，把陈教授这样的财神爷请到了田间地头。我们以为，有了最好的技术，有了最好的专家，就万事大吉了。”
“但我们都错了。”林舟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自嘲，“我们忘了，一件衣服，料子再好，设计再新，如果上面有一个洗不掉的污点，那它就一文不值。食品安全，就是我们这个项目的‘命’。今天这片‘生了锈’的菜，就是给我们提了个醒，一个要命的醒。”
他的话，让原本还对专家有些怨气的村民，慢慢低下了头。他们听懂了，这事儿不怪陈教授，是有人从根上就坏了。
林舟的目光转向苏晓：“所以，我首先要感谢苏书记。她用最快的速度，最硬的手腕，帮我们找到了这个‘污点’。她告诉我们，光有梦想和技术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一把最锋利的刀，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刀，来守护我们的‘命’。”
他走上一个临时搭起的土台，让所有人都看得到他。
“所以，我今天来，不是来给大家道歉的，也不是来给大家说空话的。我是来宣布一件事。”
“我提议，以泥湾村为起点，整合我们省北部这片黑土平原，成立全省第一个‘生态农业示范区’！”
示范区？
这个词让马叔和陈望都愣住了。他们以为林舟是来善后的，没想到他竟然要把这片刚刚爆出惊天丑闻的土地，直接变成一个样板？这简直是把火药桶当成了奠基石。
“这个示范区，要做三件事。”林舟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技术要顶尖。陈望教授和他的团队，会成为我们示范区的‘总工程师’。他们不仅要教大家怎么种地，更要为我们这片土地，量身定做一套全国最严格的种植标准。什么地种什么，用什么肥，怎么防虫，一切都得听科学的。”
陈望教授抬起头，看着土台上的林舟，眼中闪过一丝激动。林舟没有因为这次的事故而否定他，反而给了他更高的信任和更大的舞台。
“第二，品牌要响亮。李瑞同志那套‘数字身份证’系统，会最先在示范区应用。我们要让全国的消费者，清清楚楚地看到，我们泥湾村的玉米，是在什么样的土地上长大的，浇的是什么样的水。我们不讲故事，我们只给证据。”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林舟的目光再次落到苏晓身上，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监管要无情！苏晓书记领衔的‘特别监管办公室’，就是这个示范区的‘最高法院’。从田头到餐桌，每一个环节，都将在他们的‘监狱式’监管之下。任何人都不能有侥幸心理。今天我们能把埋了十几年的毒挖出来，明天谁敢伸手，我们就敢把他的手剁下来！”
这番话，掷地有声。村民们听得热血沸腾，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恐惧，仿佛都被这三板斧给劈散了。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条全新的、被科学、品牌和法律三重保护的金光大道。
“林主任，那……那我们这片地……”王老蔫壮着胆子，问出了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这片被污染的地，怎么办？”
“问得好。”林舟笑了，“这片地，是我们的耻辱，但从今天起，它会变成我们的勋章。”
他转身对苏晓说：“苏书记，我建议，对这片土地进行彻底的生态修复。修复完成后，这里不种任何东西。”
“那做什么？”马叔不解地问。
“我们在这里，建一座‘江北省食品安全警示教育基地’。”林舟的回答，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要把这个挖出来的毒池子，用玻璃封起来，做成一个永久性的展品。我们要把红星化工厂从建立到关停，再到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地刻在墙上。我们要让每一个来示范区考察的人，每一个想加入我们这个项目的企业，都必须先来这里看一看。”
“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曾经受过什么样的伤害。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对食品安全的敬畏，是从什么样的罪恶之上建立起来的！”
疯了。
这是马叔脑海里唯一的念头。这个林舟，简直是个商业鬼才，政治奇才。他不仅没有掩盖丑闻，反而要把丑闻打造成一个独一无二的“品牌故事”，一个用罪恶和救赎写成的、最具震撼力的广告。
一个小时后，一场临时的现场办公会结束。林舟用一场危机，硬生生为他的“生态农业”计划，砸下了一块最坚实的基石。
村民们散去了，脸上带着重燃的希望。陈望和他的团队也重新投入了工作，开始对周边土地进行更详细的勘测。
现场只剩下了林舟、马叔和苏晓三人。
“你小子，我算是服了。”马叔摇着头，点上了一袋旱烟，“把葬礼办成婚礼，也就你能干得出来。”
林舟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走到苏晓身边，看着她那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轻声说：“苏书记，这次，多谢了。”
苏晓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马叔都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她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那份十五年前的固废处理档案，我看到了。”
林舟脸上的笑容没有变，但镜片后的眼神，却微微凝固。
苏晓的目光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他最细微的表情。
“签字的总工程师，叫陈廷华。”
她缓缓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马叔疑惑地看着他们两人，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林舟静静地站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就那么看着苏晓，仿佛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苏晓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将一份用透明证物袋封好的复印件，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页纸。
纸的右下角，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陈廷华。
那个签名，林舟再熟悉不过。他小时候练字，模仿了无数遍。
苏晓的目光没有离开他的脸，她的声音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冷：
“林舟，这个项目，从它挖出这片土地开始，就已经不再仅仅是你的政绩工程了。”
“它现在，也是你父亲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