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之内,那句“边关急报”的凄厉呼喊,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瞬间划破了刚刚升起的,那层朦胧而温暖的旖旎。
方才抵死缠绵的温度尚未散尽,刺骨的寒意已从四肢百骸倒灌而入。
柳惊鸿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戒备状态。身旁的萧夜澜动作比她更快,他翻身下床,没有一丝迟疑,黑暗中只听见衣料摩擦的“簌簌”声,等柳惊鸿点亮床头的烛台时,他已经将外袍披在了身上。
那双在睡梦中难得平和的眼眸,此刻已是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再无半分睡意,只有山雨欲来前的沉寂与锐利。
“更衣。”萧夜澜的声音低沉,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却有一种在无数次博弈与联手中磨砺出的默契。柳惊鸿迅速起身,绿萼和一众侍女听到动静,已经提着灯笼快步跑了进来,整个揽月轩在寂静的深夜里,瞬间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
繁复的宫装被迅速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柳惊鸿看着镜中那个面色沉静的自己,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平静的表象下,心脏正如何狂跳。
来了。
她亲手布下的棋局,终于迎来了第一声落子。
当他们赶到前厅时,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正被人搀扶着,几乎是跪倒在大厅中央。他身上的甲胄满是尘土与干涸的血迹,嘴唇干裂,脸色惨白如纸,显然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赶回京城。
看到萧夜澜的身影,那信使仿佛看到了救星,挣扎着想要行礼,却被萧夜澜抬手制止。
“说。”萧夜澜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让整个前厅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禀……禀王爷!”信使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三……三个时辰前,北国‘苍狼’营,突然……突然出现在云州城外三十里处的落凤坡!我……我南国边境防线,被……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落凤坡?”萧夜澜身侧的一名亲卫统领失声惊呼,“怎么可能!那里是绝地,峡谷狭长,易守难攻,北国人是疯了吗!”
信使大口喘着气,眼中满是惊恐与不解:“他们……他们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人数约有五千,皆是精锐骑兵,绕过了黑风岭的所有防线,直扑云州!云州守将赵将军猝不及防,第一道防线已被攻破,云州……云州城告急!”
话音落下,前厅之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
黑风岭,那是南国经营多年的钢铁防线,固若金汤。所有人都以为,北国若要南下,必攻黑风岭。谁能想到,他们竟会选择从落凤坡这等险地,行此奇兵突袭之策!
柳惊鸿站在萧夜澜身后半步的位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遮住了她眼底所有的情绪。
成了。
拓跋宏,北国的“贪狼”,果然如她所料,是个刚愎自用、迷信奇兵的赌徒。他收到了那张她亲手伪造的地图,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最精锐的部队,投入了她为他们准备的死亡陷阱。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病态兴奋的战栗,从她的脊椎一路窜上头顶。这是计划成功后的快感,是一个顶级特工在完成精密布局后,独有的满足。
可这股快感,却在瞬间被另一种更为沉重的情绪所取代。
云州告急。
边境战事再起。
这意味着,将有无数的士兵,无论是南国的还是北国的,会死在这场由她一手导演的战争中。鲜血,死亡,流离失所……这些冰冷的词汇,不再是报告上的文字,而是即将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身前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
战争开始了,他……萧夜澜,南国的战神,又怎能置身事外?
“对方主将是谁?”萧夜澜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依旧冷静。
“是……是拓跋宏麾下第一猛将,‘血狼’呼延烈!”
“粮草辎重呢?”
“他们是轻骑突袭,未携带重型攻城器械,粮草……粮草不明!”
萧夜澜的目光,落在大厅墙上悬挂的巨大堪舆图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像最精准的尺规,迅速在地图上移动,最终,重重地落在了“落凤坡”与“云州城”之间的那片区域。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飞速计算着什么。
整个前厅,只剩下他指尖敲击地图的,轻微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柳惊鸿看着他的侧脸,烛光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清俊,却又带着一种生杀予夺的冷硬。她忽然想起几个时辰前,他捧着她的脸,用那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你的未来,我接着。”
她的未来……就是战争。
而他,正准备义无反顾地,走进她的未来里。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她可以算计天下,可以操控人心,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可她算不到,自己竟会对棋盘上的某一颗棋子,产生如此强烈的牵挂。
不,他不是棋子。
他是她的……丈夫。
“王安。”萧夜澜忽然开口。
“属下在!”亲卫统领王安立刻上前一步。
“备马,备甲,即刻随我入宫。另外,传令下去,王府所有暗卫,即刻起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封锁王府,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是!”
命令被一条条清晰地下达,整个王府的运作,因为他几句简短的话,而变得井然有序,丝毫不见慌乱。
他处理完一切,才终于转过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柳惊鸿。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面对战事的凝重,有对她的安抚,甚至……还有一丝柳惊鸿无法忽略的,一闪而过的探究。
那个西域商人前脚刚走,北国后脚就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发动了反攻。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没有问。
在这种时刻,任何猜疑都会动摇军心,也会动摇……他们之间那层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任。
他只是走到她面前,抬起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理了理她鬓边的一缕碎发。这个动作,和他之前为她剔掉鱼刺时一样,自然而然,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亲昵。
“在府里等我。”他说,“不要乱跑,哪里都不要去。”
这既是叮嘱,也是命令。
柳惊鸿看着他,点了点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字:“好。”
萧夜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然后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玄色的披风在他身后扬起一道冷硬的弧线,很快,他高大的身影便消失在王府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前厅,瞬间空了下来。
信使被带下去救治,下人们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只剩下柳惊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巨大的堪舆图前。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地图上“落凤坡”那三个字。
那里,是她为北国苍狼营准备的坟墓。
可通往坟墓的路上,却横亘着一座名为“云州”的城池。
而她深爱的男人,此刻,正为了守护那座城,奔赴战场。
柳惊鸿缓缓闭上眼睛。
她赢了第一步,骗过了北国。
可她接下来要做的,是如何将“落凤坡有伏兵”这个真正的杀招,不着痕迹地,送到即将亲赴前线的萧夜澜手中。
她不能让他死。
她也……不能暴露自己。
夜风从敞开的厅门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将她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支离破碎,如同一个在刀锋上挣扎起舞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