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最后一只晚归的雀鸟，扑棱翅膀飞过屋檐的声音。
柳惊鸿端着茶杯的手没有动。杯中碧绿的茶汤上，氤氲的热气渐渐散尽，就像她此刻心头最后一丝侥幸。
凿洞的人。
这四个字，比“覆舟”的警示更具体，也更冰冷。它意味着敌人不光在船外，更在船舱深处，在你看不到的阴暗角落，用你最熟悉的方式，一下一下，凿穿着你们共同的命运。
“看来，我这块破布，是缝不好了。”柳惊鸿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她看着赵显，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赵显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将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像是在吞咽一块石头。
“不是布的错。”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是织布的人，从一开始就用错了线。有一根线，是毒的。它混在千万根线里，你不知道它在哪，但它会慢慢地，把整匹布都染上颜色，让它从根子上烂掉。”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色。“‘樵夫’，已经半个月没有消息了。”
柳惊鸿的背脊，瞬间绷紧。
“樵夫”是北国安插在京城情报网的负责人，是她的直属上线，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画皮”身份的人。正是他，在诗会上通过那个旧识，向她传达了“覆舟”的警示。
半个月没有消息，对于一个情报头子而言，只有一种可能。
“他去砍柴，迷路了？”柳惊鸿问。
“他去的那片林子，被人放了火。”赵显的回答，击碎了她最后的幻想，“火不大，但足够烧掉所有的痕迹。现在，那片林子由一个新的‘园丁’在打理。那个园丁，喜欢修剪掉所有长得‘不规矩’的枝叶。”
柳惊鸿明白了。“樵夫”出事了，整个京城的情报网，已经落入了敌人的监控，甚至掌控之中。而她，一个刚刚被“激活”的棋子，已经成了一座孤岛。
她的那场街头行为艺术，那场近乎疯狂的“碰瓷”，本意是向组织发出最紧急的联络信号。现在看来，她联络到的，或许是这艘破船上，除了她自己之外，唯一一个还没掉进水里的幸存者。
“所以，你在这里等我，是想告诉我，我们都该跳船了？”柳惊鸿问。
赵显缓缓摇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于疲惫的自嘲：“晚了。从你坐在朱雀大街上，拿起那根针的时候，你就已经成了‘园丁’最想修剪的那根枝条。他不会让你跳船，他会等着你，把你连根拔起。”
柳惊鸿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冒险，但没想到，危险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就在这时，茶楼的伙计端着一壶热水走了过来。“客官，给您续点水？”
伙计热情的吆喝声，像一把锥子，刺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凝固的空气。
赵显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消失，又变回了那个在官署里耗尽了心力的、平平无奇的户部侍郎。
柳惊鸿的反应更快。她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烦躁又委屈的神情，对着赵显抱怨道：“赵大人，您别光说些大道理啊！您就直说，我这手艺，到底还有没有救？我听说您夫人当年可是京城第一的绣娘，您耳濡目染，肯定也懂。您看我这配色，是不是太俗了？这针脚，是不是太乱了？”
她指着窗外自己那堆“杰作”，一脸的虚心求教，眼神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赵显眼皮跳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变脸变得如此之快。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沉默了片刻，用一种极其专业的口吻点评道：“王妃……这配色，确有不妥。红配绿，虽为经典，但需以金线勾勒，方显华贵。您这……红是血红，绿是草绿，放在一起，是有些……扎眼。”
“那针法呢？”柳惊鸿追问。
“至于针法……”赵显面露难色，似乎在斟酌用词，“令夫人的‘乱针绣’，乱中有序，以针法疏密、丝线颜色之变，营造光影层次。王妃您的针法，确实是……乱。但只有乱，没有序。”
伙计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这两人大晚上在茶楼里，竟是在探讨如此高深的绣花问题。他讪讪地放下水壶，说了一句“客官慢用”，便赶紧退下了。
脚步声远去，二楼再次恢复了寂静。
“那个‘园丁’，或者说，那个凿船的人，是谁？”柳惊鸿的声音恢复了冰冷。
“不知道。”赵显的回答很干脆，“我们叫他‘画师’。他很会画画，能把黑的画成白的，把活的画成死的。‘樵夫’在失联前传出的最后一条消息，就是他发现‘画师’正在伪造一份关于北境粮草运输的账目。那份账目，一旦送上去，整个冬天，北境前线的三十万大军，都会断粮。”
柳惊鸿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是简单的清除异己，这是釜底抽薪！一旦北境大军因缺粮而溃败，南国就能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账目在哪？”
“就在户部的档案库里，混在一堆陈年旧档中。但只有‘画师’自己，或者拿到他‘钥匙’的人，才能找到它，并让它‘重见天日’。”赵显说，“我的权限，只够看到那些无关紧要的册子。而‘樵夫’，就是因为想拿到那把‘钥匙’，才暴露了自己。”
柳惊鸿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潜伏任务，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她必须在“画师”启动那份假账目之前，找到他，或者毁掉账目。
“我需要人手，需要情报，需要所有关于户部档案库的资料。你能给我什么？”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赵显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残酷的坦诚，“我这个‘户部侍郎’，只是个摆设。我身边，至少有三双眼睛在盯着我。我今天能出来见你，已经是极限。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有任何直接接触。”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最普通的铜钱，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城西，翰墨斋。书架最顶层，那套《南华经注疏》的第三卷，第九页。你想知道的，我会留在那里。你想告诉我的，也用同样的方法。”
柳惊鸿拿起那枚铜钱，入手冰凉。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画师’，故意设下的陷阱？”她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赵显闻言，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是冬日里裂开的冰面，带着一种彻骨的悲凉。
“因为‘幽灵’这个代号，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当年，你被选中执行‘画皮’计划时，是我做的最终评估。我在你的档案上写下评语：如鬼魅，无形迹，来去无踪，是天生的……幽灵。”
柳惊鸿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关于“幽灵”这个代号的来源，是她前世今生，只有她自己和组织最高层才知道的秘密。
眼前这个看似落魄潦倒的中年男人，竟然是北国情报组织里，地位远在“樵夫”之上的高层。
赵显站起身，准备离开。他佝偻着背，又变回了那个毫不起眼的赵侍郎。
走到楼梯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最后看了柳惊鸿一眼。
“你那块‘紫云端’砚台，是太子给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柳惊鸿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巨浪。
“太子身边，有个清客，姓吴，画画得很好。”
说完，他便转身下楼，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柳惊鸿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茶楼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铜钱。
画师……姓吴的清客……太子……
这些线索像一条毒蛇，缠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低头看着桌上那杯已经完全冷掉的茶水，水面倒映出她自己模糊而陌生的脸。
她忽然觉得，这个京城，比她想象中，要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