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家庭晚餐,气氛比以往要沉闷些许。窗外的夕阳给客厅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却驱不散萦绕在餐桌旁那无形的压抑。母亲李秀兰不停地给陈序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最近又瘦了”,眼神却几次掠过陈建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担忧。
陈序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状似无意地开口,目光却落在父亲略显僵硬的手指上:“爸,李卫国叔叔前几天跟我聊了聊,说起当年城西那块地的一些细节。”
陈建国的筷子停在半空,一块红烧肉掉回了碗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没抬头,只是用筷子慢慢将那块肉拨到碗边。“老李……他还知道些什么?”他试图让语气显得平常,但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出卖了他。
“他说,周天明当年拿下那块地,不光是钱和关系,”陈序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营造出一种专注交谈的姿态,“后来开发的时候,好像在地下投入了远超常规的成本,做了特别深的基础和很大的地下空间。爸,您当年跟那边接触的时候,听说过这方面的事吗?或者,那块地……是不是本身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地质条件?还是以前听说过什么传闻?”
他刻意将问题引向技术和传闻层面,避免直接刺激父亲关于受辱的记忆。
陈建国闻言,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在努力回忆,又像是在抵御某种不适。“地下?”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能有什么特别?就是一片老厂区,以前是机械厂,地基倒是挺实的……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白酒,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周天明钱多,爱怎么建怎么建,或许……或许就是弄个私人仓库,放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最后这句话,带着明显的恨意和猜测。
“见不得光的东西?”陈序捕捉到这个用词,追问道,“您觉得会是什么?”
“我哪知道!”陈建国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被逼到角落的愠怒,“他那种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他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猛地又灌了一口酒,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秀兰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小心翼翼:“我……我好像记得……以前听谁提过一嘴,说那机械厂……更早的时候,解放前吧,那地方……好像是个什么……小教堂的旧址?还是什么的?都是些没影的传言,当不得真。”她说着,拿起公筷,又给陈序夹了一筷子青菜,“快吃饭,菜都凉了。”
她的插话显得突兀而生硬,与其说是提供信息,不如说更像是在打断父子间愈发深入的对话。
陈序的心却猛地一动。教堂旧址?这与特别深的地下空间有什么关联?他看向母亲,发现母亲正低着头,专注地挑着自己碗里的米粒,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家常。
“教堂?”陈序顺着母亲的话问下去,目光却投向父亲,“这倒没听说过。妈,您还听谁说的?这传言有什么特别的吗?”
李秀兰拿着筷子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陈建国,又迅速低下头,含糊道:“不记得了,都好多年了,街坊邻居闲扯的,谁还记得清……可能就是块普通地皮,别瞎想了。”
陈建国这时却突然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向李秀兰,语气带着质问:“你听谁胡说的?什么教堂?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反应,不是疑惑,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否认和警惕。
李秀兰被丈夫一问,脸色微微发白,支吾着:“我……我也就随口一说,你急什么……可能是我记错了,对,肯定是我记错了……”
这太不寻常了。父亲过激的否认,母亲反常的提及又急于否认。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关于那块地、关于那段往事的、连他们自己都未能完全统一的认知,或者说,隐瞒。
陈序放下碗筷,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缓慢而刻意,给父母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不再绕圈子,目光在父母之间逡巡,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爸,妈,我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
他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餐桌上勉力维持的平静。
“瞒你什么?有什么好瞒的!”陈建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不就是周天明那个王八蛋害得我破产吗?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还揪着不放干什么?!非要把这个家搅得不得安宁吗?!”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胸口剧烈起伏。
“老陈!你少说两句!”李秀兰急忙站起来,拉住丈夫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孩子也是想弄明白……”
“弄明白什么?!”陈建国甩开妻子的手,指着陈序,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他现在翅膀硬了,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要去跟周天明硬碰硬!那是去找死!你知不知道?!你以为你查到的那些就是全部?你知不知道周天明到底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把他逼急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所以,果然还有我不知道的,对吗?”陈序依然坐着,仰头看着激动的父亲,眼神冷静得可怕,“爸,您害怕的,不仅仅是周天明报复我,您害怕的,是某些一旦被我知道,就可能会引来更大灾祸的‘真相’,对吗?”
陈建国像是被瞬间抽空了力气,指着陈序的手无力地垂下,他踉跄一步,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李秀兰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走到丈夫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自己也泣不成声。
“妈,”陈序将目光转向母亲,语气放缓,却带着坚定的恳求,“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你们要看着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去撞一张我看不见的、更危险的网吗?你们以为隐瞒是在保护我,但如果那隐瞒本身,就是周天明希望看到的呢?他希望我们永远活在恐惧里,希望我们永远不敢去触碰真相!”
李秀兰看着儿子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又看看身边崩溃的丈夫,内心的防线彻底瓦解了。她流着泪,声音破碎而颤抖:“不是……不是我们不想说……是……是我们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你爸出事前……大概……大概半个月吧,有天晚上,他喝多了,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他……他迷迷糊糊地说……说那块地……下面……下面好像埋着什么东西……不是教堂……是……是更早的时候……好像跟……跟周家的祖上……有点什么牵扯……他说……他说他好像不小心……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埋着东西?周家祖上?不该碰的东西?
陈序的呼吸骤然一滞!这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事情的复杂程度,似乎瞬间被拉升到了一个涉及家族秘辛、甚至可能牵扯更久远历史的层面!
陈建国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厉声打断妻子:“秀兰!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我那是喝醉了!胡说八道!根本没有的事!”
但他的否认,在妻子那痛苦而确凿的神情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秀兰哭着摇头:“老陈,别瞒了……孩子说得对,瞒不住的……周天明像鬼一样缠着小序,不可能只是为了一杯茶……不可能……”
陈序看着几乎崩溃的父母,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块地,一杯茶,一场商业陷害的背后,竟然可能牵扯到埋藏在地下的、与周家祖上相关的秘密?父亲当年,是无意中触碰到了周天明的某个逆鳞,某个比面子、比商业利益更加核心、更加不容外人知晓的禁忌?
他原本以为追寻的是一场商业恩怨的真相,现在看来,他可能正在撬动一个埋葬了数十年的、更加黑暗和危险的秘密。父母的隐瞒,不是终点,而是指向了一个更深、更令人不安的谜团深处。
餐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暖金色的夕阳也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如同那个正在缓缓揭开的、令人心悸的真相。陈序知道,他接下来的路,将更加凶险,但也更加接近一切恩怨的终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