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霉味裹着潮湿的土腥气往肺里钻时,林薇指尖刚触到铁皮盒的锈迹——那盒子藏在阁楼角落的樟木箱底,被堆成山的旧棉絮盖着,棉絮早朽得一捏就掉渣,混着灰屑飘在半空,落在睫毛上痒得人发慌。她扒开棉絮的瞬间,指腹先撞上盒身的斑驳锈迹,粗糙得像老树皮,黄铜扣锁氧化得发乌,看着沉实,实则轻轻一掰就“咔嗒”脆响,断口处的锈屑簌簌往下掉,混着盒里散出的阴冷空气,顺着领口往骨头缝里钻。
盒里没别的,只压着叠泛黄发脆的信纸,纸边卷得翘起来,边缘还沾着些暗褐色的印子,像干涸的血渍,又像被泥水浸过。字迹歪扭得厉害,笔锋忽轻忽重,有的笔画拖得老长,有的又猛地顿住,墨痕晕得发暗,像是写的时候手在不停发抖,连纸页都被攥出深深的指印,好几处纸角被啃得坑坑洼洼,齿痕深陷,纤维炸着毛,能想见写字人当时有多慌。
林薇捏着纸角往下掀,指尖刚碰到第一封信的墨迹,就觉出不对劲——纸页凉得像冰,墨迹竟带着点黏腻,蹭在指腹上滑溜溜的,凑近闻了闻,除了霉味,还有股淡淡的腥气,像未干的汗混着泥土的腥。信上没署名,也没日期,只有寥寥几行字:“三日后亥时,老槐树下等,带半块青砖。少一样,它便不走。”最后“不走”两个字写得极重,笔尖几乎要把纸戳破,墨渍晕成一团黑,看着扎眼。
她攥着信纸往下翻,第二封信压在最底下,纸页皱得像揉过又展开的废纸,字迹比第一封更潦草,几乎要连成片:“它今晚在梁上,别抬头,别应声,别呼吸太沉,天亮就走。若见梁上落灰动,闭着眼数到七,莫睁眼。”墨迹湿冷得更明显,指尖蹭过竟沾了些深褐色的黏物,她下意识往裤子上擦了擦,擦完才发现那黏物擦不净,反倒顺着指缝往肉里渗,凉得骨头发疼。
阁楼横梁积着指厚的灰,木梁被岁月浸得发黑,隐约能看见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纹路,像是小孩画的符,又像是指甲划的痕。林薇本想按信里说的不抬头,可脖颈却像被无形的手拽着,忍不住往上瞥了一眼——梁上空空的,没藏东西,可梁侧的灰却动了动,细灰簌簌往下掉,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凉得像小虫爬。她心里一紧,猛地低下头,双手攥着信纸屏住呼吸,耳边忽然传来极轻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梁上叹气,气声细弱,带着股阴寒,顺着空气飘下来,贴在耳边痒得人头皮发麻。
她不敢多待,攥着信纸往楼下跑,楼梯木板年久失修,踩上去“吱呀”作响,每一声都在空荡荡的老宅里回荡,像是有人跟在身后踩楼梯。刚下到一楼客厅,就听见“哗啦”一声轻响,像是桌椅挪动的声音——这老宅空置三年了,爷爷走后就没人来过,门窗都锁着,连风都难吹进来,怎么会有桌椅挪动的声?林薇僵在楼梯口,不敢往前走,客厅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撞得胸腔发疼,鼻尖又闻到那股淡淡的腥气,比阁楼里更浓,像是从客厅中央飘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没再有声响,她才慢慢往前挪,眼睛盯着客厅里的桌椅——沙发、茶几、木椅都摆得整整齐齐,和爷爷走时一模一样,连茶几上的旧瓷杯都没动过。可走近了才看见,茶几正中央,多了半块青砖。砖面沾着湿土,土是深褐色的,还冒着点白气,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凑近摸了摸,青砖凉得刺骨,土屑蹭在手上,混着点黏腻的湿意,和信上的墨迹触感一模一样。
林薇忽然想起爷爷走前弥留之际说的话,当时爷爷拉着她的手,力气大得反常,眼神直勾勾的,反复叮嘱:“阁楼别去,盒别开,槐树下的土,别碰。碰了,它就来缠你。”那时她只当爷爷糊涂了,没往心里去,可现在青砖就摆在眼前,土还湿着,爷爷的话像针一样扎在脑子里,让她浑身发冷。
她盯着青砖看了片刻,忽然发现砖下压着东西——是第三封信。她伸手去掀青砖,刚碰到砖身,就觉出砖底黏着些东西,像是头发,细而脆,一扯就断,落在地上碎成渣。第三封信比前两封更破,纸边缺了一块,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末尾勉强能看清一个“槐”字,内容却让她浑身发抖:“它跟着青砖来的,你看影子,别回头,它在你肩后。”
“影子”两个字像惊雷,林薇猛地低头,夕阳正从西窗的窗棂斜切进来,在地上投出她的影子。可那影子不对劲——比她的身子宽了一截,肩后拖着道细长的黑影,像是有人贴在她背后,没有头,只有两条晃悠悠的胳膊,胳膊细长,指尖尖的,正慢慢往她手里的信纸伸。影子的动作极慢,每动一下,地上的灰就跟着动,细灰绕着影子转,像是在画圈。
她想跑,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脚趾抠着地板,能感觉到地板下传来的凉意,像是有东西在底下顶她的脚。耳边又传来叹气声,比阁楼里的更近,就在肩后,气声吹在脖颈上,凉得她汗毛倒竖,脖颈处的皮肤像被冰戳着,疼得发麻。她不敢回头,只能死死盯着地上的影子,看着那两条胳膊越来越近,快要碰到她手里的信纸。
这时,楼下院中的老槐树突然晃了晃,“哗哗”的叶子声传进来,像是有人在使劲摇树,叶子落得极快,顺着窗缝飘进客厅,落在地上、茶几上,还有她的脚边。落在脚边的叶子是黑的,枯得一捏就碎,碎叶里还裹着些湿土,和青砖上的土一模一样。林薇眼角的余光瞥见槐树叶落在青砖上,青砖上的湿土忽然开始往下渗,渗在茶几上,晕出一个个深色的印子,像是血渍。
她心里慌得厉害,拼尽全力想抬脚,终于能动了,可刚迈出一步,就听见青砖下传来“窸窣”声,像是信纸在动。她低头一看,青砖下的信纸正慢慢往外滑,露出发皱的一角,上面写着最后一句话,字迹歪扭,墨渍发黑:“你带了青砖,就换它走。上一个等够了,这次轮到你等了。”
“轮到你等了”五个字刚映入眼帘,影子里的胳膊就碰到了她手里的信纸,指尖刚触到纸页,就听见阁楼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铁皮盒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哗啦啦”的纸页声,像是有人在阁楼翻信。林薇再也忍不住,疯了似的往门外冲,手指碰到门把手时,才发现门把手凉得像冰,上面沾着些细灰,和梁上的灰一模一样。
她拉开门冲出去,刚跑到院门口,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的挂钟不知何时开始走了,时针正指亥时,分针卡在十二上,“滴答”一声,分针动了一下,像是在倒计时。老槐树下,蹲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矮矮的,手里捏着半块青砖,青砖上的湿土在月光下泛着黑,影子慢慢抬头,像是在往她这边望,可那影子没有头,只有一团黑乎乎的轮廓,轮廓周围飘着细灰,绕着影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林薇不敢再看,转身往村口跑,跑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脚步声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和她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脖颈处的凉意一直没散,像是有人一直贴在她背后,气声吹在耳边,反复念着一句话:“亥时到了,老槐树下,等它来……”
跑到村口的路灯下,她才敢停下喘气,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影子恢复了正常,肩后没有细长的黑影,可指腹上的黏物还在,擦了半天擦不净,凑近闻,那股腥气还在,像是刻进了肉里。她摸了摸口袋,才发现那三封信不知何时跟着她跑了出来,攥在手里,纸页凉得像冰,墨迹晕得更黑,最后一页的“轮到你等了”五个字,像是在慢慢渗血,深褐色的墨迹顺着纸页往下滴,滴在地上,晕成一小团黑渍,和老槐树下的土一个颜色。
这时,村口的路灯突然闪了一下,灭了。周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老槐树的方向传来“哗哗”的叶子声,还有极轻的脚步声,正慢慢往村口走。林薇攥着信纸,浑身发抖,她知道,那是来催她回去的——亥时到了,老槐树下,该她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