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凯第一次看见“刺青老铺”的招牌时,是在夜市收摊的凌晨三点。
巷尾的路灯坏了半截,昏黄的光只够照亮半块褪色的木质招牌,“刺青老铺”四个字被油烟熏得发黑,边角还翘着皮,像块被丢弃的旧木牌。风裹着夜市残留的烤串味和油烟味往巷里钻,卷得铺门口的蓝布门帘“哗啦啦”响,门帘底下漏出点暖黄的光,像是有人还在里面。
“都这时候了还开着?”阿凯揣着口袋里刚领的兼职工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门口。他想纹身想了半年,从网上找了无数张图,最后选定了那条青鳞白蛇——蛇身盘着朵半开的莲花,蛇眼要用荧光墨,夜里能泛出淡绿色的光,够酷,也够特别。可市区的纹身店要么太贵,要么风格不合心意,没想到在这犄角旮旯里撞见一家。
他抬手掀开门帘,一股混合着松节油和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比巷外的空气凉了好几度。铺子不大,也就十平米左右,墙上挂满了装裱好的纹身图案,大多是龙虎、关公这类传统纹样,纸边都泛了黄,像是挂了十几年。柜台后摆着张旧藤椅,一个穿灰布短衫的老人正低头擦着什么,手里的棉布在玻璃罩上蹭出“沙沙”的轻响,指节上的老茧又厚又硬,一看就是干了一辈子手工活的。
“老师傅,还接活吗?”阿凯走上前,把手机里存的蛇纹图案递过去。老人抬起头,脸大半藏在柜台的阴影里,只露出双浑浊的眼睛,眼白上布满血丝,像很久没睡过觉。他没接手机,目光却越过屏幕,直直落在阿凯的后颈上,盯了足足有半分钟,手里擦钟表的棉布都停了。
“你想纹在哪?”老人的声音又哑又涩,像砂纸磨过木头,手里的纹身枪就放在柜台角落,银色的枪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针尖还沾着点暗红的颜料。
“后颈,就这个图案,蛇眼要荧光的。”阿凯指了指手机屏幕,没注意到老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老人终于接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又抬头看了眼阿凯的后颈,手里的纹身枪悬在半空,迟迟没动。
“这位置邪门。”老人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后颈是‘气口’,纹蛇最容易招东西,尤其是这种盘莲的白蛇,讲究多,你确定要纹?”
阿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老师傅,您这是跟我玩老套路呢?我又不是小孩,不信这些。”他以为老人是想抬价,故意说些玄乎的话,毕竟这种老铺子总爱搞点噱头。老人没反驳,只是叹了口气,把手机递还给他,拿起纹身枪插上电,“嗡嗡”的电流声瞬间填满了小铺子,打破了刚才的沉寂。
“纹可以,出了事别来找我。”老人从抽屉里拿出消毒棉,蘸着酒精往阿凯后颈擦去,冰凉的触感让阿凯缩了一下。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阿凯突然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像是有股冷风贴着皮肤吹,明明铺子的窗户都关得严丝合缝,连门帘都没动一下。他想回头问问,可老人的手正按在他的肩颈上,力气大得惊人,让他动弹不得。
“别乱动,走线要稳。”老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纹身枪的震动顺着皮肤传到骨头里,阿凯渐渐忘了那股凉意,只盯着墙上的图案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后颈的刺痛感越来越明显,老人终于关掉了纹身枪,递过来一面小镜子:“看看,满意不?”
阿凯接过镜子,反手照向后颈——青鳞白蛇纹得很精致,蛇身的鳞片层层叠叠,每一片都透着光泽,莲花的花瓣边缘还带着点渐变的粉色,最绝的是蛇眼,荧光墨在暖光下泛着淡淡的绿,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看。“太帅了!谢谢您啊老师傅!”他掏出钱包,数了五百块递过去,老人只拿了三百,把剩下的两百推回来:“够了,这活没费多少劲。”
阿凯没再多推,揣着剩下的钱走出铺子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巷口的早餐摊开始冒热气,老人的话早被他抛到了脑后,满脑子都是后颈的纹身,想着明天上班要怎么跟同事炫耀。他没注意到,在他掀开门帘的瞬间,老人站在柜台后,又看了眼他的后颈,眼神里满是复杂,手指在抽屉上敲了敲,像是在犹豫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关上了铺子的灯。
当晚,阿凯洗完澡,特意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后颈。纹身的地方泛着淡淡的红,碰一下有点疼,他知道这是正常反应,找了支修复药膏涂在上面,晾着后颈就躺上床了。可能是白天纹身太耗精力,他很快就睡着了,连梦都没做。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被一阵奇怪的痒意弄醒——不是皮肤表面的痒,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痒,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里面爬,越挠越痒,恨不得把皮肤抠破。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挠后颈,指尖刚碰到皮肤,就僵住了——触到的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一片冰凉坚硬的东西,带着点弧度,像塑料做的鳞片,还隐隐透着股腥气,跟海鲜市场里鱼腥味有点像,却更冲鼻。
“什么玩意儿?”阿凯猛地坐起来,伸手按亮床头灯。暖黄色的光洒满卧室,他赶紧抓过镜子照后颈,可镜子里的纹身好好的,青鳞白蛇依旧精致,只是蛇眼的荧光墨在灯光下好像更亮了些,绿得有点晃眼。他又伸手摸了摸,刚才那片鳞片消失了,只剩发红的皮肤,痒意也淡了些,只剩下轻微的刺痛。
“肯定是太困了,出现幻觉了。”阿凯嘟囔着,把镜子放回床头柜,躺回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后颈总觉得有东西在缠,凉丝丝的,像条细蛇的身体贴着皮肤爬,一会儿绕到左边,一会儿绕到右边,连呼吸都觉得脖子发紧。他翻来覆去折腾到天亮,才终于眯了一会儿,醒来时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起床时,阿凯随手扯过枕头,却发现枕头上沾着几根青色的东西。他捡起来一看,心脏瞬间沉了下去——是几片鳞片,青绿色的,边缘还带着点暗红的血丝,不是纹身的颜料,是真真切切的鳞片,摸起来硬邦邦的,腥气比昨晚更浓了。他拿着鳞片凑到阳光下看,鳞片上还能看见细微的纹路,跟他后颈纹身上的蛇鳞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凯心里发毛,突然想起老人昨天说的话,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他抓起手机,揣着鳞片就往“刺青老铺”跑,连早饭都没吃。可等他跑到巷尾,却发现铺子的铁门紧闭着,门上贴了张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有事外出,三日后归”,字迹歪歪扭扭的,墨汁还没完全干透,像是仓促写的,连落款日期都没写。
“怎么偏偏这时候出去?”阿凯攥着鳞片,站在门口愣了半天,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他想给老人留个电话,却发现铺子门上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只能揣着鳞片回了家。
从这天开始,怪事变得越来越多,像缠在脖子上的蛇,甩都甩不掉。
阿凯穿衣服时,后颈的纹身总会勾住衣领,不是普通的勾线,而是像有尖牙在扯布——他那件穿了半年的卫衣,后颈的领口处被勾出了好几个小洞,线丝都断了,凑过去看,能看见洞口边缘有细微的齿痕,跟蛇牙的形状一模一样;吃饭时,他总觉得耳边有“嘶嘶”的声音,像是蛇吐信子,低头往碗里一看,清汤面的表面竟浮着几片青鳞,跟枕头上的一模一样,他赶紧把面倒掉,可碗底还沾着两片,用水冲都冲不掉;就连走路时,都总觉得后颈有东西在吹凉气,明明是夏天,却冷得他打寒颤,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有。
最吓人的是加班那天。阿凯在公司改方案,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21:15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震得他腿都麻了。他掏出手机,屏幕一亮,心脏差点跳出来——来电显示是“外婆”,时间却显示19:00,比电脑上的时间慢了两个多小时。
他外婆已经去世三年了,手机早就注销了号码,怎么可能给她打电话?阿凯的手一抖,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得粉碎,来电也断了。他蹲在地上,盯着碎屏里模糊的“外婆”两个字,浑身冰凉,连呼吸都在发抖。同事听见动静过来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手机不小心摔了,勉强挤出个笑容,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连改方案的心思都没了。
他疯了似的往家跑,路上的路灯明明灭灭,影子在地上拉得忽长忽短,像有东西在跟着他。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21:30,可等他冲进家门,打开客厅灯的瞬间,却愣住了——桌上的旧座钟正“咚、咚”地报时,指针清清楚楚地指着18:30,茶几上还放着杯没凉透的绿茶,是他早上出门前泡的,杯壁上还挂着水珠。
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在公司待了四个多小时,怎么回家后时间倒回去了?阿凯走到茶几前,伸手摸了摸茶杯,温度刚好能入口,他拿起杯子,却发现杯底压着张纸条,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字迹歪歪扭扭,像用左手写的,墨水里还混着点暗红的东西,不知道是血还是颜料:“它在偷你的时间,别让它数到零。”
纸条的边缘沾着点铁锈味,跟“刺青老铺”里的松节油味混在一起,阿凯猛地想起老人擦的那些旧钟表,心里的恐慌更甚。他抓起后颈的头发,对着镜子仔细看——纹身的蛇身好像变了点,原本完整的鳞片少了几片,露出底下发红的皮肤,像被人硬生生剥掉了一样,蛇眼的荧光墨却亮得吓人,在灯光下绿得发渗,像是真的眼睛在盯着他。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乱得更厉害。阿凯早上定的七点闹钟,响的时候电子表显示七点,可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打开手机一看,才凌晨四点;他去便利店买水,明明记得付了十块钱,找零却只有五块,抬头看便利店的挂钟,时间竟比他的电子表慢了一个小时;甚至连他的影子都出了问题——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他的影子在地上竟拖着条长长的尾巴,像蛇的身体,可低头看,脚下只有他自己的鞋子。
他不敢再待在家里,白天在公司待着,晚上就去网吧通宵,可就算这样,那股凉意还是追着他——在公司加班时,空调明明开的26c,他后颈却总觉得冷;在网吧玩游戏时,旁边的人都说没开窗户,他却能听见耳边有“嘶嘶”声,转头看,只有空荡荡的座位。
终于熬到了第三天,阿凯天刚亮就往“刺青老铺”跑,生怕老人又不在。好在这次铺子的门开着,蓝布门帘挂在两边,老人还是坐在藤椅上擦钟表,只是脸色比上次更差了,眼窝深陷,嘴唇泛着青紫色,像是病了一场。
“老师傅!您可算回来了!”阿凯冲进铺子,一把扯下衣领,露出后颈的纹身。老人抬头看见纹身,手里的棉布“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纸还白,手忙脚乱地去翻柜台的抽屉,抽屉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有旧图纸、颜料瓶,还有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盒子。
“我早说了这位置邪门!”老人的声音发颤,手都在抖,“这蛇是‘活纹’,不是普通的纹身!二十年前,有个穿旗袍的女人来纹过一模一样的,也是纹在后颈,没纹完就疯了,天天说蛇在吸她的血,后来人就没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活纹?什么是活纹?”阿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纹身时疼十倍,像有针在扎骨头,他忍不住弯下腰,手紧紧抓着柜台边缘,指节都泛了白。
老人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边缘都卷了边,上面是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站在铺子门口,后颈对着镜头,青鳞白蛇的纹身清晰可见,只是蛇头的位置多了片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光。“这蛇要凑齐七七四十九片鳞才会安分,少一片就会找宿主要!那女人当年差一片金鳞,没等纹完就出事了,现在……”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阿凯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蜷缩起来。他感觉后颈的皮肤像是被撕开了,有东西正从里面往外钻,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往下爬,浑身的血液都像冻住了。他挣扎着伸出手,想摸向后颈,指尖刚碰到皮肤,就摸到一颗滚烫的东西——是鳞片,金色的,比之前的青鳞大了一圈,温度高得吓人,像是刚从火里拿出来。
“救……救我……”阿凯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头看向柜台后的镜子——镜子里,他的后颈爬着一条真的白蛇,青绿色的鳞片在灯光下泛着光,蛇身紧紧缠着他的脖子,蛇眼是淡绿色的,正死死盯着他,嘴里叼着片金鳞,慢慢往他的皮肤里钻,每钻一下,他的后颈就疼得更厉害。
“还差一片……”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又软又冷,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你的皮,刚好能当最后一片鳞。”
阿凯眼睁睁看着白蛇的身体一点点钻进他的后颈,皮肤像水一样自动合拢,没有留下一点伤口,只有那片金鳞嵌在纹身的蛇头上,泛着刺眼的光。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老人惊恐的脸,和他手里那只红布包着的盒子,盒子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在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路过“刺青老铺”的人发现铺子的门开着,地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血里混着几片青鳞,已经干硬了。柜台后的藤椅是空的,老陈不见了,只有墙上多挂了张新照片——照片里的阿凯穿着件月白旗袍,头发盘得整整齐齐,后颈对着镜头,青鳞白蛇的纹身完整无缺,蛇头嵌着片金鳞,眼神空洞洞的,没有一点神采,嘴角却勾着一丝诡异的笑,跟照片里的女人一模一样。
有好奇的路人凑过去,问柜台后新坐的女人:“老板娘,这照片上的人是谁啊?长得挺俊的。”
新老板是个穿灰布衫的女人,头发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双淡绿色的眼睛。她低头擦着手里的纹身枪,后颈的青鳞白蛇纹身露了出来,蛇眼泛着淡淡的绿光。听见路人的话,她抬起头,笑了笑,声音又软又冷:“是上一个‘鳞主’,等凑齐四十九个,蛇就能醒了。”
说话时,她伸手摸了摸后颈的纹身,蛇头的金鳞闪了闪,柜台抽屉里传来“嘶嘶”的声音,像是有东西在回应她。阳光透过门帘照进来,落在墙上的照片上,阿凯的眼睛好像动了一下,慢慢转向门口,盯着下一个掀开门帘的人,嘴角的笑容又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