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疙瘩守了青泥村三十年，村里人都说他是“阴眼开”的命，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青泥村坐落在山坳里，村口有棵老樟树，树干上挂着块发黑的木牌，上面刻着“青泥村”三个字，字缝里嵌着红泥，像是血。老疙瘩就住在樟树下的破屋里，屋里只有一张土炕、一个灶台，还有个缺了口的陶罐，罐里装着香灰，是他师父传下来的。
师父临死前抓着他的手说：“青泥村是‘养尸地’，后山的坟不能动，村口的树不能砍，你得守着，不然村里要出人命。”那时候老疙瘩才十五岁，师父的手凉得像冰，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他没懂师父的话，只知道师父死后，村里就没人敢靠近后山，也没人敢动那棵老樟树。
入秋的雨下了半个月，山坳里的雾浓得化不开，能见度不足三尺。这天傍晚，老疙瘩正在灶台前煮红薯，听见村口传来“吱呀”的响声——是村里唯一的木桥，桥板年久失修，走上去会晃。他探头往外看，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背着个竹篓，慢慢从桥上走过来。女人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看不清模样，竹篓里不知道装着什么，沉甸甸的，压得竹篓绳咯吱响。
“这位大姐，天色晚了，山里不安全，你是哪来的？”老疙瘩喊了一声，声音在雾里飘着，有点发虚。
女人没回头，继续往村里走。她的脚步很轻，踩在泥地上没声音，像是飘着走。老疙瘩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师父说的“阴人借路”——雾天里要是遇见走路没声音的人，别跟她说话，也别让她进村里。他赶紧抓起灶台上的香灰罐，跑出屋，想拦住女人，可刚迈出两步，女人就不见了。雾里空荡荡的，只有老樟树的叶子“哗啦”响，像是有人在笑。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王二婶就哭着跑来找老疙瘩。她说她的孙子小柱子不见了，昨天傍晚还在村口玩，天黑了没回家，找了一整夜都没找到。老疙瘩心里发紧，跟着王二婶去村口看，看见泥地上有串脚印，很小，是孩子的，脚印一直往后山走，走到后山的坟地就没了。坟地的土是新翻的，有座坟前的墓碑倒了，碑上的字被雨水冲得模糊，只能看见个“李”字。
“老疙瘩，你快想想办法，小柱子是不是被后山的东西带走了？”王二婶抓着老疙瘩的胳膊，哭得浑身发抖。
老疙瘩蹲下来，摸了摸坟前的土，土是凉的，还带着股腥气，像是血的味道。他从怀里掏出张黄符，是师父画的，符上的朱砂已经发黑。他把黄符贴在倒了的墓碑上，刚贴上去，黄符就“滋啦”一声烧了起来，灰烬飘在坟前，像是在转圈。
“不好，是‘借尸’。”老疙瘩站起身，声音发颤，“小柱子可能被坟里的东西缠上了，得赶紧找，晚了就来不及了。”
村里的人都来了，男人们拿着锄头、镰刀，跟着老疙瘩往后山走。后山的雾更浓了，能见度只有一尺，走在前面的人得用手摸着树才能走。走了没多远，就听见前面传来孩子的哭声，是小柱子的声音，哭声很轻，像是从地下传来的。
“小柱子！小柱子你在哪？”王二婶喊着，声音里满是绝望。
哭声是从一座新坟里传出来的。坟是前几天埋的，村里的李老头，无儿无女，死了没人管，还是老疙瘩帮着埋的。坟上的土还没压实，有个小洞，哭声就是从洞里传出来的。老疙瘩让几个男人挖坟，男人拿着锄头，手在抖，挖了没几下，就听见“哐当”一声——锄头碰到了棺材。
棺材是薄木做的，一撬就开了。棺材里躺着李老头，尸体已经发黑，脸上的肉都烂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可李老头的怀里，抱着个孩子，正是小柱子。小柱子闭着眼睛，脸色惨白，嘴里还在哭，哭声很轻，像是没气了。
“小柱子！”王二婶冲过去，想把小柱子抱出来，可刚碰到小柱子的手，就被老疙瘩拦住了。
“别碰他，他身上有‘尸气’，碰了会缠上你。”老疙瘩从怀里掏出香灰，撒在小柱子身上，香灰碰到小柱子的衣服，就“滋啦”响，冒起黑烟。
小柱子突然睁开眼睛，眼睛是黑的，没有眼白，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他咧开嘴笑了，笑声不是孩子的，是李老头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我冷，我要找个伴，小柱子陪我，挺好。”
王二婶吓得腿一软，坐在地上，哭着喊：“老疙瘩，你快救救小柱子，我给你磕头了！”
老疙瘩从香灰罐里掏出一把香灰，往小柱子的脸上撒去。香灰刚碰到小柱子的脸，小柱子就尖叫起来，声音刺耳，像是猫被踩了尾巴。他从李老头的怀里跳出来，朝着坟外跑，跑得很快，脚不沾地，像是飘着。
“别让他跑了，他要是进了村里，会害更多人！”老疙瘩喊着，追了上去。村里的男人也跟着追，手里的锄头、镰刀在雾里晃，像是要砍什么。
小柱子跑得很快，一直往村里跑，跑到王二婶家的门口，就不见了。王二婶家的门是关着的，老疙瘩冲过去，一脚踹开门，看见小柱子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个拨浪鼓，正在晃。拨浪鼓是小柱子的，鼓面上沾着血，不知道是哪来的血。
“小柱子，你醒醒！”老疙瘩走过去，想抓住小柱子，可小柱子突然转过头，眼睛还是黑的，嘴里说着：“我不是小柱子，我是李老头，我要找个伴，你陪我好不好？”
老疙瘩从怀里掏出桃木剑，是师父传的，剑身上刻着符文。他举起桃木剑，朝着小柱子刺过去，刚刺到小柱子的胸口，小柱子就尖叫起来，身体冒出黑烟，像是要化了。黑烟里传来李老头的声音，很怨：“我冷，我就是想找个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找？”
黑烟散了，小柱子倒在炕上，闭着眼睛，脸色还是惨白。王二婶赶紧跑过去，抱起小柱子，摸了摸他的鼻子，还有气。她哭着对老疙瘩说：“谢谢你，老疙瘩，要是没有你，小柱子就没了。”
老疙瘩没说话，心里发慌。他知道，李老头的怨气没散，还会来找伴，下次可能就不是小柱子了。他走出王二婶家，看见村口的老樟树叶子又在“哗啦”响，像是有人在笑，笑得他心里发毛。
第三天傍晚，雾又浓了。老疙瘩坐在屋门口，拿着师父传的罗盘，罗盘上的指针一直在转，没停过——这是有“阴物”靠近的征兆。他听见村里传来“咚”的响声，是张三家的门，张三家有个刚出生的婴儿，才一个月大。老疙瘩赶紧跑过去，看见张三家的门开着，屋里黑漆漆的，没点灯。
“张三，张三，你在家吗？”老疙瘩喊了一声，没人应。他走进屋，看见张三和他媳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像是死了。炕上的婴儿也不见了，只有个空襁褓，襁褓上沾着血，血是新的，还在滴。
老疙瘩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李老头的话，他要找个伴，这次是婴儿。他赶紧跑出屋，看见雾里有个影子，抱着个东西，正往后山走。影子的脚步很轻，没声音，是李老头的影子。
“李老头，你把婴儿放了，他还小，你别害他！”老疙瘩喊着，追了上去。影子没回头，继续往后山走，走得很快，像是要飞。
老疙瘩追到后山的坟地，看见影子站在李老头的坟前，正把婴儿往坟里放。婴儿在哭，哭声很轻，像是快没气了。老疙瘩举起桃木剑，朝着影子刺过去，影子转过身，是李老头的脸，脸烂得不成样子，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眼睛是黑的，没有眼白。
“我冷，我要找个伴，婴儿小，好养活，陪我正好。”李老头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地下传来的。他伸出手，朝着老疙瘩抓过来，手是黑的，指甲又长又尖，像是能把肉抠下来。
老疙瘩赶紧躲开，桃木剑刺在李老头的胳膊上，李老头尖叫起来，胳膊上冒出黑烟，像是要化了。他抱着婴儿，想往坟里跳，老疙瘩冲过去，一把抢过婴儿，把婴儿抱在怀里。婴儿的脸色惨白，呼吸很弱，像是快不行了。
“你别想跑！”李老头朝着老疙瘩扑过来，老疙瘩从怀里掏出香灰，撒在李老头的脸上，李老头尖叫着，身体冒出黑烟，慢慢化成了一滩黑水，渗进了坟里。坟前的土又变成了新翻的，墓碑还是倒着的，碑上的“李”字像是在流血。
老疙瘩抱着婴儿，赶紧往村里跑。他把婴儿送到张三家，让张三的媳妇给婴儿喂点热水，婴儿喝了水，慢慢睁开眼睛，眼睛是正常的，有眼白，也有眼珠。张三和他媳妇也醒了，他们说刚才看见个黑影，黑影一靠近，他们就没力气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精气。
“老疙瘩，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们一家三口就没了。”张三抓着老疙瘩的胳膊，感激得说不出话。
老疙瘩没说话，心里更慌了。他知道，李老头的怨气没散，化成了黑水，渗进了坟里，下次还会出来找伴，而且会更凶。他回到自己的破屋，拿出师父传的经书，是用黄纸写的，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他坐在炕前，念着经书上的字，声音在屋里飘着，有点发虚。
第四天夜里，雾更浓了，浓得能看见雾里的水珠，滴在地上“滴答”响。老疙瘩正在念经书，听见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抬头一看，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背着个竹篓，站在门口。女人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看不清模样，竹篓里不知道装着什么，沉甸甸的，压得竹篓绳咯吱响。
“你是谁？为什么总来村里？”老疙瘩问，声音发颤，手里紧紧抓着桃木剑。
女人慢慢抬起头，露出脸——脸是烂的，和李老头的脸一样，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眼睛是黑的，没有眼白。她咧开嘴笑了，笑声是李老头的声音：“我是李老头，我找了个伴，就是这个女人，她陪我，挺好。”
女人的竹篓里，装着个东西，是个人头，头发湿漉漉的，是村里的赵寡妇。赵寡妇昨天还在村里缝衣服，今天没见着，原来被李老头杀了，做成了伴。
“李老头，你太过分了，你害了这么多人，还不知足吗？”老疙瘩举起桃木剑，朝着女人刺过去。
女人没躲，桃木剑刺在她的胸口，她尖叫起来，身体冒出黑烟，像是要化了。可黑烟里，又冒出个影子，是赵寡妇的影子，赵寡妇的脸也是烂的，眼睛是黑的，没有眼白。
“我冷，我要找个伴，李老头陪我，挺好。”赵寡妇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地下传来的。她伸出手，朝着老疙瘩抓过来，手是黑的，指甲又长又尖。
老疙瘩赶紧躲开，心里发慌。他知道，李老头和赵寡妇都成了“阴尸”，他们会一起找伴，下次会害更多人。他从怀里掏出所有的黄符，撒在屋里，黄符“滋啦”一声烧了起来，灰烬飘在屋里，像是在转圈。
“你们别想害村里的人，我是守村人，我会保护村里的人！”老疙瘩喊着，声音在屋里飘着，有点发虚。
女人和赵寡妇的影子尖叫起来，身体冒出黑烟，慢慢化成了一滩黑水，渗进了地里。屋里的地面湿了，像是在流血，有股腥气，像是血的味道。
老疙瘩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手里的桃木剑掉在地上，剑身上的符文已经发黑。他知道，李老头和赵寡妇的怨气没散，化成了黑水，渗进了地里，下次还会出来找伴，而且会更凶。他想起师父说的话，青泥村是“养尸地”，后山的坟不能动，村口的树不能砍，不然村里要出人命。他现在才懂，师父是让他守住后山的坟，不让坟里的东西出来害人，可他没守住，害了村里的人。
第五天一早，村里的人都知道了赵寡妇的事，都很害怕，纷纷来找老疙瘩，让他想办法，别让后山的东西再出来害人。老疙瘩坐在屋门口，看着村里的人，心里很愧疚。他从怀里掏出师父传的香灰罐，把香灰倒在村口的老樟树下，香灰刚碰到地面，就“滋啦”一声烧了起来，灰烬飘在老樟树下，像是在转圈。
“大家别害怕，我会想办法，不让后山的东西再出来害人。”老疙瘩站起身，声音很坚定，“我是守村人，我会守住青泥村。”
他带着村里的男人，往后山的坟地走。他让男人把所有的坟都挖开，把棺材里的尸体都烧了，烧尸体的火很旺，冒起黑烟，黑烟里传来尖叫声，像是有人在哭。烧完尸体，他让男人把坟地的土翻一遍，撒上石灰，石灰能压住尸气，不让尸气再出来。
做完这些，老疙瘩回到村口的破屋，坐在炕前，拿出师父传的经书，继续念。经书的字虽然模糊，可他念得很认真，声音在屋里飘着，很坚定。他知道，青泥村是他的家，他是守村人，他会一直守着青泥村，不让村里的人再受伤害。
从那以后，青泥村再也没出现过“阴尸”，村里的人都很感激老疙瘩，经常给老疙瘩送吃的、穿的。老疙瘩还是住在村口的破屋里，守着青泥村，守着村口的老樟树，守着师父的嘱咐。每年的清明节，村里的人都会和老疙瘩一起，去后山的坟地烧纸，纪念那些被“阴尸”害了的人，也纪念老疙瘩的师父。
老疙瘩知道，他会一直守着青泥村，直到他死，他死了以后，会有人接替他，继续做守村人，守着青泥村，守着村里的人，守着师父的嘱咐。青泥村是他的家，他会用一辈子去守护，不让家里的人再受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