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淮河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水,淹了沿岸十几个县。
水退之后,留下无数淤泥滩涂和腥臭的死水洼子,也留下了数不清的无名尸首。
捞尸人王老五,靠着这门阴损营生,在淮河边混了口饭吃。
他五十来岁,精瘦黝黑,一双眼睛总是半眯着,像是被河上的水汽熏坏了。
他有条破旧的舢板,有根特制的带钩长竹竿,还有一条祖上传下来的、比命还看重的规矩:“捞横不捞竖,捞白不捞黑。”
横尸是面朝下漂着的,竖尸是立在水里的。
老一辈说,竖着的尸首,多半是水猴子(水鬼)找的替身,怨气重,捞上来会缠上你。
白尸是刚死不久的,黑尸是泡胀发烂的,捞了晦气,容易染病。
这年夏天,王老五在回水湾里捞了一具穿绸缎的“白横尸”,从尸体怀里摸出个水头不错的玉扳指,发了笔小财。
他美滋滋地打了半斤烧刀子,就着咸鱼干在自家窝棚里喝得晕晕乎乎。
夜里,他被一阵“啪嗒、啪嗒”的声音吵醒,像是湿漉漉的脚板踩在泥地上的声音。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月光,看见窝棚门口站着个矮小的黑影,浑身湿透,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谁?”
王老五心里一紧,摸向枕边的鱼叉。
那黑影不答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王老五放在墙角的、那个从绸缎尸体上扒下来的包袱。
王老五酒醒了一半,汗毛倒竖。
他认得那姿势,那矮小的身形,分明就是白天他捞起来的那具“白横尸”!
“滚!老子凭本事捞上来的,就是老子的!”
王老五壮着胆子吼道,把鱼叉对准门口。
黑影沉默着,缓缓放下手,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地水渍和一股浓烈的河泥腥气。
王老五后半夜没敢合眼。
第二天一早,他发现窝棚门口的水渍不见了,但墙角那个包袱,却变得湿漉漉、沉甸甸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打开一看,里面的几件旧衣服浸满了水,还缠着几根墨绿色的、滑腻的水草。
他心里发毛,但贪念压过了恐惧。
他把包袱连同里面的湿衣服一把火烧了,觉得烧干净就没事了。
然而,从那天起,王老五就觉得自己身上总是湿漉漉、凉飕飕的,像是裹了一层看不见的湿衣服。
他食欲不振,尤其见不得鱼虾,一闻那腥味就呕吐。
他开始喜欢待在阴暗潮湿的角落,有时会无意识地模仿划水的动作。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捞尸的时候,眼神似乎变得特别好。
尤其是在浑浊的水里,他总能清晰地看到水底那些纠缠的水草、游动的鱼,甚至……那些隐藏在淤泥深处、竖立着的、面色青黑的尸首!
它们仿佛在无声地召唤他。
“老五,你最近眼神忒毒了,隔着浑水都能瞅见?”同行的捞尸人惊讶地问。
王老五支吾着搪塞过去,心里却阵阵发寒。
他想起了那条规矩——“捞横不捞竖”。
自己这本事,怕不是被那“东西”给缠上了,成了它在水下的“眼睛”!
这天,有人出高价,要捞一具失足落水的孩子尸首,那孩子是镇上周善人家的独苗。
线索指明,孩子最后消失在黑鱼沱。
黑鱼沱水深流急,底下全是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和厚厚的水草,是捞尸人最不愿去的地方,据说下面竖着的尸首最多。
王老五本不想接,但周家许下的报酬实在太丰厚,够他逍遥快活一年。
他咬了咬牙,撑船去了黑鱼沱。
水面墨绿,深不见底。王老五撑着竹竿,小心翼翼地探查。
果然,没费多大功夫,他就在一处水草特别茂密的河湾下,看到了一具小小的、直立在水中的身影,穿着蓝色的褂子,正是那落水孩子的打扮。
“找到了!”
王老五心中一喜,正要下钩,却猛地打了个寒颤。
那孩子,是竖着的!
规矩在耳边轰鸣。可周家的赏钱在他眼前晃动。
犹豫再三,贪念又一次占了上风。“妈的,就破一次例!捞完这票就金盆洗手!”
他喃喃自语着,将长竹竿的铁钩,缓缓伸向那具小小的竖尸。
钩子触碰到孩子身体的瞬间,王老五感觉水里像是有一双冰冷滑腻的小手,猛地抓住了他的竹竿,力量大得惊人!
不是往上拉,而是死命地往下拽!
“不好!”
王老五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中计了!这根本不是孩子的尸首,是水猴子做的局!
他想松开竹竿,却发现自己的手像是焊在了竿子上,根本甩不开!
一股巨大的力量通过竹竿传来,将他连人带船猛地拖向河心!
“救命!”
王老五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呼救,整个人就被拖下了水!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拼命挣扎,却感觉有无数双冰冷滑腻的手从黑暗的水草中伸出,抓住他的四肢,缠住他的脖颈,把他往更深、更黑暗的水底拖去。
他睁大眼睛,惊恐地看到,周围的水草丛中,浮现出好几具青黑色的、竖立着的尸首,它们都睁着空洞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而最初那具“孩子”的尸首,此刻也转过了头,露出一张扭曲狰狞、长满鳞片的怪脸,咧开嘴,露出密密麻麻的尖牙,发出“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王老五的意识在冰冷的河水和极致的恐惧中迅速模糊。
最后看到的,是那双他曾在自己窝棚门口见过的、属于“白横尸”的、充满怨毒的眼睛,就在不远处的水草阴影里,冷冷地看着他。
几天后,王老五那艘破旧的舢板被人发现在黑鱼沱下游打着转。
船上空无一人,只有那根特制的长竹竿斜靠在船帮上,竹竿的铁钩上,缠绕着几缕墨绿色的、滑腻的水草,以及一小片被撕扯下来的、属于王老五旧褂子的碎布。
没人去打捞他的尸首。
老辈人说,破了规矩的王老五,是被水猴子们拉去充了数,成了黑鱼沱底下又一具永远竖立着的、等待下一个替身的“竖尸”。
而淮河边的捞尸人,从此更加严格地遵守着那条用命换来的规矩:“捞横不捞竖,捞白不捞黑。”
偶尔有新手不信邪,老捞尸人就会指着黑沉沉的河面,幽幽地说:“瞧见没?那水底下,王老五正竖着呢,就等着哪个不开眼的,下去陪他……”